二叔幾日來忙得厲害，疲乏的很，休憩去了。故臨時被趕鴨子上架的便是那幾位會唱戲的仙子。
這幾位仙子皆是在民間時因著戲唱得好，才被提成了仙身，本身從不曾修行，更沒有大的功德傍身，即使成了仙，也是那靈力最是低位的仙，讓這幾位來擺布那幾頭神獸，確然有些強人所難。
這日，我早早起了床，就為得能去看看這百聞不如一見的神獸馬戲。為了不錯過一星半點兒，還特意早去了一個時辰。
可是一路飄飄然走至前殿的時候，遠遠見得一團灰色大圓毛在空中飄飄蕩蕩起起伏伏。
饒是我眼力驚人，也著實看不清那一團灰蒙蒙的是個啥。使了個瞬行訣，行得近了，才瞧清些。
那是一只大灰熊，大灰熊的老祖宗，因著修成了精，算起來也是一位神獸。
眼見那頭熊雙眼腥紅，正處于暴怒之中，生滿褐色斑點的尖銳獠牙呲咧著，粘稠的口水正拉著絲兒往下淌。周遭并無幾個閑人，除幾個宿醉在一旁的老頭，就只剩在不遠處石柱后藏著的瑟瑟發(fā)抖的三兩個唱戲的小仙子。
我立在那里思索了一圈，眾賓客當中，帶著坐騎來赴宴的不在少數(shù)，但哪里有人會請一頭熊當坐騎，不大穩(wěn)當不說，還尤其貪食。
于是心下斷定這頭定是從二叔那圈子里被牽出來的，因著小仙子靈力不足，萌生了逃走念想。
生個火招個水或是使自己少走兩步的術(shù)法我倒是會幾個，但這御獸之術(shù)卻是一個也不曉得，一旁幾個老頭兒爛醉如泥，小仙子也溜得太遠，如今身邊連個幫襯的人也沒有。
思索間，那灰熊已經(jīng)三兩下推倒了一排石柱子，眼下正朝主殿沖去。
打架這類，我也不大擅長，日常的那些投機取巧放在此事面前便有些小巫見大巫了，此情此景，為了家園安寧只好硬著頭皮搏一搏。
眼下這石柱倒塌的聲音震耳欲聾，我曉得，只需自己再堅持個一時半會兒，二叔他們也該到了。
術(shù)法之中，只水火兩類使的還算順手，心中幻想著大熊被噴水后渾身干凈一邊道謝，一邊向我撲來的模樣，暗暗地在掌心聚了大半靈力捻了個生火的訣。
大灰熊毛厚笨拙，我瞧瞧行至他的身后，沖著他將那一團火光盡數(shù)拋了出去。隨之而來的便是轟隆一聲巨響。
巨大的濃煙升騰，蔓延消散。
目光之中，依舊是那一團黑乎乎的。焦肉的味道呼嘯而至。
我愣在原地，不曾想，那般雄壯威武的一頭大灰熊，竟會被我一招結(jié)束性命。歡呼聲乍起，幾個小仙子從遠處跑來，圍在那團焦肉身邊嘰嘰喳喳地探討。
不遠處，一群人結(jié)伴而至，見這一場景也驚了一番，隨后在幾位小仙子的極力夸贊之下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時間夸贊之詞不絕于耳。
許是因著幾位小仙子見識太過淺薄，幾人之中竟無人識出那位圓毛巨大的原是一頭灰熊精，在他們的形容當中，那熊精變作了一頭十分厲害的無敵神獸。而放火燒死了神獸的人正是我這位平素看起來溫柔可人的藥神府小神姬。
又是一番唏噓感嘆。
這邊的熱鬧果然一刻不到便將二叔等人引了過來。
二叔擠過人群來到我的面前，輕瞟了一眼一旁焦糊的大肉塊兒嘆道：“大意了大意了，從前圈子里頭是有這么一頭來著，早些年間將它降了來，琢磨著尋個日子再將他身上的獸性盡數(shù)煉化，短短幾年間竟是將它忘了個徹底?！?p> 我撇了撇嘴，瞧瞧吧，我說什么來著？
神仙活得久并不盡是好處，凡人只需記住他短短幾十年壽命里頭的大事就行了，做神仙的，卻需得想著法子記住萬余年歲月中的每一件事，因著神仙的事，都沒什么小事。
見我立在一旁沒有接話，二叔摸了摸我的頭，“丫頭，嚇著沒？”
我點點頭：“有些。”
畢歌哈哈笑著，沖二叔道：“你瞅瞅她的樣子，再瞅瞅那頭獸，她哪里像是被嚇著的樣子啊?！闭f著走到那大灰熊的尸體前，邊摸邊道：“可憐的娃，方才讓你受驚了，瞧瞧，都被劈焦了?！?p> 我撲哧一聲樂了出來。
后來，因著今日這件事，我的名聲響徹了這方土地。
今日的這件事也被傳得面目全非，傳言傳言，果真越傳越偏。
因著天上的小戲子、小歌姬都推了二叔的請柬，所以宴席在開到第二十四天上停了下來。
各路仙神吃喝得十分盡興，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地同二叔絮叨，下次再開宴可千萬依舊一定得按照這排場來。
二叔應(yīng)了，心下卻犯了愁。
按照這神仙的規(guī)矩，這子嗣功法升階，等同民間的子孫考取功名，若是考上了，是要大辦的。可這唱戲的小仙子說什么也不來了，宴開不成，他也沒什么折子，總也不能攜家?guī)Э诘刈约荷先コ?p> 日子飛快地過了三月有余，風(fēng)開始變得清甜，溪水汩汩流的歡暢。藥神府所處的這片山頭也開了春。
畢歌這些日子里，忙著修繕當初被我一個火球砸穿了的前殿后墻。說到這塊窟窿，還是我放火燒死熊精之事結(jié)束半月后，一府中小侍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在前殿的后墻上，坐落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洞。周邊漆黑，漏風(fēng)滲雨。導(dǎo)致整面墻都潰敗不堪。
二叔知道了這個消息后，開心地拉著我的手說，“小幺技藝精進了，竟都能夠隔墻打墻了?！?p> 我訕訕笑著，也不答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實實在在也不大曉得的。
鳳府隔三差五來請，珍寶靈物之類也送來了不少，畢歌看在東西的份上，不好再推，只得去了。
回來時，又同我說起了上次那件事，道，小白他爺爺千分萬分地看好我，又道，若是我不能同意，以后小白再找媳婦，也是要依著我這樣子來找的，叫我，叫我們家，千萬得好好將這事好好考慮考慮。
依著二叔的意思，是可以等等再回復(fù)的，可奈何小白他爺爺性子有些急，一連說了好幾天，迫使二叔不得不將這件事列為了最最當務(wù)之急。
這日清晨，我起的晚，將將從被窩里爬出來，便聽得外頭喧鬧異常。
推開門，幾名小侍候在門口，手中端了托盤，上面是兩件衣裳，并幾套脂粉頭面。
“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回小神姬，不是的，只是今日鳳族神尊來了，說要見見您，同您說說話，敘敘舊?！?p> “同我說話？”
“我怎么不記得，我同小白他爺爺有什么交情？”
小侍撓撓頭，道：“不知?！?p> 說是同我說說話，可誰見過有那名門望族的長輩老人，上趕著不辭辛苦不遠萬里跑去人家里，將人家家中的小輩——彼時正尚未睡醒且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從床上急急地拎下來，本無交情卻硬拉關(guān)系地敘舊。
從托盤乘著的幾套衣服中順手挑了套顏色素凈的換上，跟著小侍行至前殿。
前殿之中只二叔二嬸畢歌同小白他爺爺四人，人不多，且都是自己人。
我順了順氣，上前行禮。
小白他爺爺身體看起來恢復(fù)得不錯，紅光滿面的。見我走來，瞇著眼睛笑得合不攏嘴。也不知那被我打壞的墻究竟有沒有修好，冷風(fēng)涔涔地灌進我的后衣襟，使得后背有些發(fā)緊。
“鳳爺爺早安?！蔽医械们逄?，收了收心神，向前走了兩步。
老神尊眉角笑意更濃，熱絡(luò)之意喜上眉梢，甚至十分自來熟地朝我伸出手來：“乖雪兒，快過來，讓爺爺看看！”
躊躇著緩緩踱去。
名號這東西，是變化萬千的，莫說他爺爺喚我“小雪兒”，就算是喚我個什么“阿牛”、“阿羊”的，只要是看著我喚的，我也是會應(yīng)下的。
畢竟，做神仙做得久了，這點覺悟也是該有的。
快走近時，小白他爺爺長臂一撈，將我撈至近前，一雙不怒自威的眸子盯著我仔細地打量。
看著他的神情，我不僅對自己的認知產(chǎn)生了懷疑，心下立即就面前這位老頭同我過往的點滴開始回憶了一番，想來，我也可能是曾經(jīng)得罪過他，不然他怎會這般瞧我，回憶半晌，不過也只有在鳳府時那驚鴻一瞥的照面，我同小白的事，小白尚未憶起，他也定不會知曉。
二叔向來目中無人的，但是對于這位遠古尊神的地位還是要忌憚幾分的，于是就聽某尊神君蚊子般細糯的聲音響起：“鳳老神尊，您瞧得夠了便將這孩子放出來吧，瞅著小娃娃都不敢喘氣了。”
我心中暗暗稱是，想著這老神尊即便是再霸道些，我二叔都這般說了，也該放我。靜候許久，面前的威武眸子卻是凝住了，想來二叔方才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得那兩句話，也是沒聽得進去罷。
我亦凝神屏息地瞧著，這鳳老神尊果然是一個十分合格的老祖宗，一副眸子恍如一幅山水墨畫，剛毅、威嚴、淡漠、智慧，那眉眼，那鼻唇，那輪廓，饒是后代子子孫孫閉著眼睛瞎長，但凡隨隨便便繼承一點，便也是美貌無雙了。
偏偏小白比之更甚，照單全收不說，風(fēng)姿韻味上還自成一派地更勝一籌。
“鳳老神尊？”
二叔的呼喚聲將我的神識適時地拉了回來。我猛烈地甩了甩頭，將小白俊逸的身姿容顏盡數(shù)從心中揮去。
“鳳老神君？”二叔再喚一聲。
面前凝滯的神色稍微有些松動，而后才緩緩回過神來，看著我道：“嘖，像，太像了?！?p> 聞言，在座各人皆神色一凜。
“咦？像誰？”我就勢問道。
面前俊逸的面容垮了垮，而后不太自然地道：“太像，嘶，像你們家的人了。”
我有些氣，從他臂彎中跳出，臉上沒好氣地擠出一絲假笑：“鳳爺爺，我們是一家人，我同他們長的若是不像，那才要出大事哩！”
老頭捏了捏胡子，露出十分燦爛的笑來。
“小雪兒，你覺得我那嫡系大長孫如何？”
我笑笑，并不言語。
想來這鳳老神尊是見我?guī)讉€叔叔半天也不給回復(fù)，心急，來套我這個胸無城府的小姑娘的口風(fēng)了。
“怎么樣？說說？”面前老頭眉眼彎彎，笑意更濃。
我在他身旁只隔著一張茶桌的椅上坐下，捧著臉思索了一會兒，面色有些為難：“記是記得，只是記不大清相貌了。這可如何是好？”
鳳老神尊豁然，伸手在面前的半空中揮了兩下，便起了煙霧，不多時，厭惡之中現(xiàn)出一張滿目清風(fēng)的俊秀面容來：“喏，瞧瞧。這便是我那嫡系大長孫棲風(fēng)小子。”
那煙霧中的，確是小白的臉，相較那日來赴宴之時，虛弱蒼白了些，此時，他正屏息盤坐于一方石墩之上煉息。心下泛起漣漪，往事幻影般自眼前流過，胸口不斷抽痛。
“如何，小雪兒覺得如何？”將將把幻象之中的人影瞧得個清楚，便聽得一旁他爺爺焦急的催促聲。
我暗暗攥緊了拳頭，掩下思緒，面上不動聲色道：“還好啦，您也知道，我們家一直都是比較重視品行的?！?p> “哎呦，這小子，自小師承無極天尊，修出來的品行還是不錯的，待人也極是敦厚?！?p> “您確定？”我鼓起嘴，佯裝生氣地瞇著眼睛反問他。
鳳老神君怔了怔：“應(yīng)，應(yīng)當是的?！?p> 同一輩的老至交了，無極天尊什么品行他是最知曉不過的。
“只是，鳳爺爺，有一事小雪兒心中不是很透徹?！?p> “說，只要爺爺知道就告訴你?！?p> “這天下大好女子這般多，鳳爺爺為何偏偏挑中了我？”
鳳老神君呲著牙幾乎毫不猶豫：“因為你優(yōu)秀啊！”
“哪里優(yōu)秀？”
“哪里都優(yōu)秀，單從年歲這一方面看，全神界只你最合適，再者我和你爺爺又是至交，同你師父也是至交，親上加親，只會更好，況且小雪兒你又長得這么漂亮、又懂事、又聽話······”洋洋灑灑一大串十分接地氣的夸贊之詞將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該問的還是要問。
“鳳爺爺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就是，就是棲風(fēng)神君他同意嗎？”
“這······”
眼瞅著抓住了話柄，我自然不能松口：“鳳爺爺，民間都講究婚姻要兩情相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能結(jié)為連理，我自民間來，自然也想遵從民間的規(guī)矩操辦。您可以先回去同棲風(fēng)小殿下說一說，若他同意，而后若我三個叔叔同嬸嬸都同意，那我便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多謝鳳爺爺疼愛，小雪兒也想要無愧于心。”
大殿上沉默了片刻，鳳老神君長嘆一口氣摸摸我的頭，沖二叔三叔揮了揮手，喚來一道金光獨自隱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