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冠軍
一、
今年夏天，本市已經(jīng)歷三次強(qiáng)降雨，提醒各位市民，做好防洪防汛準(zhǔn)備，外出注意安全。
現(xiàn)插播一條新聞，由于近期強(qiáng)降雨，原定于本月舉行的夏季運動會將延期舉行，具體時間另行通知。同時，在夏運會之后的夏季殘疾人運動會也將順延，時間待定。
大軍關(guān)上了電視機(jī)走到了窗邊，看著烏云密布的天氣，他知道，又有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他伸手去關(guān)窗戶，還沒來得及全部關(guān)上，豆大的雨滴便打了下來。
他站在窗前看著這個被雨水籠罩的城市，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
大軍曾是一名游泳運動員，蟬聯(lián)過好多次市級運動會的冠軍。正在他沖擊全國比賽的那一年，一場車禍?zhǔn)顾チ税霔l右腿。雖然，經(jīng)過康復(fù)訓(xùn)練之后的他，已經(jīng)可以熟練的使用假肢，但是這陰雨天氣，難免使他另一條腿也隱隱作痛。
看著外面的雨水，他經(jīng)常在算計自己有多久沒下過水了。
這時，屋里響起了敲門聲。走近開了門，來人是市里運動協(xié)會的周主任。
周主任穿著雨衣，手里還拿了一把雨傘。剛剛看著窗外的雨不大，可他身上的水漬順著衣服和雨傘已經(jīng)浸濕了地板。
“周主任，您怎么又來了？”大軍問道。
周主任甩了甩傘上的水，再將雨傘工工整整的疊了起來，這才笑道：“怎么？不歡迎我來？”
“您請回吧，這已經(jīng)是您今年上門的第八次了。我說了，我是不會復(fù)出的?！闭f著，大軍便要關(guān)門。
周主任一把按住了門框，焦急的說道：“大軍，你看看最近這雨，一場接著一場的下著，是不是老天都在給你機(jī)會讓你再試試??！”
大軍的氣勢稍微弱了些，周主任順勢進(jìn)了屋。
“大軍啊，去試試吧！大家伙兒可都是期待著你的復(fù)出呢！”
大軍笑了笑，“復(fù)出去參加殘運會嗎？”
周主任愣了愣，然后說：“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盡管身體有所殘缺，但大家都在努力積極的生活。你想想，每一年的殘運會也有那么多的精彩瞬間，那都是大家共同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你當(dāng)年是我們市里的運動健將，雖然一場意外讓你跟以往有所不同。但是，你的運動精神不該就此被磨滅?！?p> 這番話，終于讓大軍有所動容。
細(xì)數(shù)前幾年，周主任每一年都去了家里勸說她，但全部被大軍婉拒。
今年這幾場大雨，是不是真的在為他制造機(jī)會？
三、
大軍一夜未眠，一直在思考著要不要重回賽場。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內(nèi)心其實有多么的渴望。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他在害怕。自從受傷之后，他再沒下過水，也沒參加過一場訓(xùn)練，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還是否能夠在泳池里徜徉。
早上起床，大軍下定了決心，他決定再試一試！
大軍給周主任打去了電話，但一直未接通。他看了看窗外，雨基本上停了，大軍決定親自去一趟市運動協(xié)會。
大軍收拾整理了一番，還帶了一把雨傘在身上，這才出了門。
幾場大雨，倒是把這個城市沖洗得很干凈，絲絲微風(fēng)還夾雜著青草的味道。
大軍搭上了公交車，往運動協(xié)會去。一路上，都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依然還是人們眼里的游泳冠軍。但是，他們的寒暄里多多少少帶了些憐憫的眼神，這便是大軍最怕與人交流的地方。
市里的運動協(xié)會在往郊區(qū)走的路上，那是市里新開發(fā)的一塊園區(qū)，有著寬闊的場地，也有著各式各樣的運動場館。今年的運動會，就將要在那里舉辦。
公交車只能到達(dá)三分之二的路程，剩下的三分之一因為還在建設(shè)中，只能步行前往。越往里走，空氣倒是越來越好，令人心曠神怡。
大軍看到，道路兩旁有兩條小河，原本清澈的河水，因為接連的降雨變得有些渾濁。
他沒再多看繼續(xù)往前走，突然聽到了一陣求救聲。
四、
順著聲音走過去，大軍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在河岸邊，不停的呼喊著?？吹搅舜筌?，男孩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叔叔，叔叔，你快幫幫我們！有兩個人要被沖了！”
男孩看上去十四五歲，他赤裸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大軍斷定這些孩子應(yīng)該是來河里游泳的。但因為接連降雨，河流變得湍急。如果游泳技術(shù)不好，是很容易出事的。
要是換作當(dāng)年的他，早就義無反顧的跳下去了?？蛇@一刻，他有些害怕。
“救命！救命！”
大軍看了一眼河里，兩個男孩在里面拼命的哭喊掙扎，其中一個已經(jīng)到了水流湍急的地方。
來不及多想，大軍把手機(jī)塞給了河岸邊的男孩。
“報警！”
說完，他跳進(jìn)了河里。
警察的出警速度，比大軍想象中快了很多。一起來的，還有消防隊員。
他們來的時候，大軍剛把離岸近的那個男孩救起。而剛剛更危險的那個男孩，已經(jīng)漂得不知去向。
“還有幾個人？你快上來，我們?nèi)ゾ??！?p> 大軍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顧岸上消防員的勸阻，又一頭扎進(jìn)了河里往遠(yuǎn)處游去。
可是，他找了很久，好像那個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突然，大軍的左腿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大概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久了的刺痛，再加上河中一些漂浮物刮傷了他的腿。
是不是我再游快一點，就能救上來他了？我還是不行了。
大軍跟自己較著勁，突然便萌生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他放松了身體，朝著水流湍急的地方漂了過去。
這時，一股力量將他扯回了岸邊。
“你是誰？”大軍驚慌的問道。
張承飛不耐煩的擠了擠衣角的水，“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現(xiàn)在不能死?！?p> “為什么？”他問。
“因為你不該這么死?！?p> 張承飛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名片塞給了大軍。
然后，張承飛說：“你游得比消防員還快，看來技術(shù)是還沒丟的。好好去參加比賽，完成你自己最后的心愿。如果你實在想不通，可以先來找我。對了，那個孩子沒死，我?guī)湍憔攘??！?p> 說完，張承飛消失無蹤，只留下大軍還沒搞清楚狀況。
五、
大軍和那三個孩子被送去了醫(yī)院，警察還對大軍一通批評教育，讓他下次如果再遇見這樣的情況，千萬不能沖動行事。
一時間，大軍又成了大街小巷的交流熱點，再次變成了見義勇為的大英雄。
對了，第一次的車禍，也是大軍為了救人。
大批的記者涌進(jìn)了醫(yī)院采訪大軍，而他在鏡頭前，宣布了一個讓大家意外的消息。
“我決定了，會參加這次的殘運會，大家會再次在賽場上看到我，希望大家多多支持?！?p> 這個消息發(fā)布出去之后，最興奮的當(dāng)屬周主任。
周主任連忙帶著給大軍安排的教練，買了鮮花和水果去看望他。
趁教練出去接電話的時間，大軍問道：“周主任，你還能幫我安排劉教練帶我訓(xùn)練嗎？”
劉教練是大軍從前的教練，從大軍入行開始一直到因傷退役，一直都是劉教練在帶他。而且，因為各種原因，劉教練也一直對他照顧有加，勝似親人。
周主任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的說道：“其實，劉教練她在你退役那年，也退下去了?！?p> “什么？”大軍很是驚訝，“你們不是一直說，她出國去當(dāng)教練了嗎？”
其實，大軍出事的那一年，劉教練也辭職了。劉教練很久之前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為了大軍的比賽一直堅持著沒去醫(yī)院。大軍出事，她心里也很難受，最終決定外出治病。但是，為了不讓大軍知道，他們都說了謊。
“她確實是出國了，但是不是當(dāng)教練去了?！敝苤魅握f，“劉教練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出國治病去了?！?p> 周主任他們走后，大軍一時間還是不能平復(fù)心情。
六、
這幾年里，大軍和劉教練一直都還有聯(lián)系。不過，劉教練總是以國際長途電話費太貴為由，控制兩人通話的時長。
糾結(jié)了好久，大軍給劉教練打去了電話。
過了很久，電話被接通了。
“喂，劉媽?！贝筌娬f，“你在干嘛呢？”
“剛剛陪著孩子們訓(xùn)練完，正準(zhǔn)備吃午飯了?！眲⒔叹毿Φ馈?p> 大軍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劉媽，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周主任都告訴我了?！?p>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過了好久，劉教練說：“孩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任何的負(fù)擔(dān)。你也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像是我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我希望你過得好，也不希望你為我擔(dān)心?！?p> 兩人寒暄了很久，這是幾年來他們最長的一次通話。
臨掛斷前，大軍說：“劉媽，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決定去參加這一屆的殘運會了?！?p> “真的嗎？”劉教練也很是興奮，“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是屬于賽場的！”
“如果......如果我這一次有機(jī)會再站在領(lǐng)獎臺上，您可以回來看看我嗎？”
“一定會的！”
那一晚，大軍睡得無比的踏實，夢里都全是曾經(jīng)賽場的颯爽英姿。
不過他一直在思考，劉教練口中的“一定”，是說他一定會得獎還是她一定會回來？
七、
第二天一早，周主任便開著車來接上了大軍，將他接到了運動員的訓(xùn)練館。
新教練姓王，也是一位很有資歷的老運動員，不過大軍從前不認(rèn)識他。
王教練說，其他運動員差不多都提前半年、一年，甚至更長時間就開始訓(xùn)練了?，F(xiàn)在還不知道運動會延遲到什么時候舉行，但是對于大軍來說，時間都已經(jīng)不多了。況且，大軍已經(jīng)好幾年沒下過水，他們的任務(wù)更是任重而道遠(yuǎn)。
參加訓(xùn)練的第一天，大軍還有點放不開。同場訓(xùn)練的運動員們，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不過，好像大家對他還挺熟悉。場上有那么幾個性格開朗的人，一來二去，大家也算是熟絡(luò)了起來。
大軍很快便投入到了訓(xùn)練之中，不過，那天出現(xiàn)的張承飛倒是一直讓他心里有些疑惑。
“我先走了，明天見！”
一天，大軍結(jié)束訓(xùn)練后，收拾好東西跟大家打了聲招呼。
“大軍，我也要回家，坐我的車吧！”周主任拿著車鑰匙從里面追了出去。
大軍擺了擺手，“我還有點事，跟你不順路，我自己去坐車就好，謝啦！”
說完，大軍大步離開。
說來也奇怪，自從大軍答應(yīng)參加運動會之后，天氣便漸漸轉(zhuǎn)晴了。最近幾天，都是大好的的艷陽天。
大軍獨自走在沒有開通公交車的那條小道上，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
大軍將背包取了下來掛在了胸前，然后拉開里面的夾層，拿出了那張張承飛給他的名片。
死亡預(yù)知診所。
他雖然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但是無論換作誰，這幾個字都太有吸引力了。
大軍看了看地址，收起了名片。
八、
“歡迎?！?p> 大軍也誤入了樓上，聽到張承飛的聲音后，他才從樓梯繞回來，走到了死亡預(yù)知診所里。
“你怎么知道我來了？”大軍問。
張承飛笑了笑，“沒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p> “坐吧！”張承飛示意他坐下。
“我也就開門見山了?！贝筌娬f，“你那天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河邊？還有，你又為什么給我名片？”
“如你所見?！睆埑酗w放下了二郎腿，回答道，“我這里是預(yù)知人類死亡的地方，而你，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跡象。我們相遇，便是緣分?！?p> “預(yù)知死亡？”大軍冷哼了一聲，“我憑什么相信你？”
大軍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腦海里飛快的閃過了那天張承飛在自己面前突然消失的場景。
他搖了搖頭，“算了，也沒什么不能相信的?！?p> 張承飛看著眼前自我說服的大軍，覺得他不愧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運動員。
“你那天為什么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張承飛問。
大軍心酸的搓了搓手，半天才回答說：“如果換作以前，我肯定早就把兩個孩子都救了起來?？墒悄翘欤渲幸粋€孩子突然就不見了蹤影，而我，在下水之前都還要猶豫那么久。如果那天他沒有被你救起來，我覺得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剛好我無父無母也沒有親人，突然就謀生了那么一個想法罷了！所以......謝謝你了。”
張承飛伸手拍了拍大軍的手背，笑道：“你不用這么說，我以前也經(jīng)?？从斡颈荣惖模闶俏蚁矚g的游泳運動員之一。我?guī)土四悖菜闶菐土宋业呐枷癜?！聽說你要重返賽場，大家都很高興。我們這兒雖然比不上大城市，但是反而因為這樣，所有的人都會記住你曾經(jīng)的每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更會為了你再回賽場感到開心。我覺得，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聽到張承飛這番話，大軍的心里有些動容。這些話，跟當(dāng)年劉教練的諄諄教誨一樣，讓大軍感到溫暖。
九、
大軍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有所放松，他笑道：“如果不介意，我就跟你聊聊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人這樣坐下來聊過天了。你那么厲害，應(yīng)該知道，這幾年敲我家門兒最勤的就是運動協(xié)會的周主任了。我都覺得，我反復(fù)的趕他走，或許都是期待他下一次再上門。畢竟，這樣有人情味的時候，真的少之又少了?！?p> 張承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其實跟你差不多，除了遇見像你們一樣的人時，也是一個人。不過，我可能更慘一點......算了不說了，我去給你倒杯水，再聽你慢慢說。”
接過張承飛遞過來的水杯，大軍象征性的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
“跟你說說我的從前吧！”大軍說，“我是五歲那年進(jìn)的游泳隊，是從福利院里被選去的。當(dāng)時，市里的運動協(xié)會一行工作人員去到福利院，想要選一批有資質(zhì)的孩子出來。一是為了選一些運動員，二是也想由此給一些孩子的人生有所不同的機(jī)會。我算是個很幸運的人，當(dāng)年在福利院里愛跑愛鬧，所以五歲的時候就比其他小朋友長得高。就因為這樣，我被同行的劉教練一眼相中，選到了她的游泳隊里去。那天之后，我的生活環(huán)境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是從小就生活在福利院嗎？”張承飛問，“你知道關(guān)于你家人的消息嗎？”
大軍搖了搖頭，“不知道，聽院長說，我是被拋棄的。三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被一對年輕的小夫妻扔到了福利院門口，那個時候的各項設(shè)施都還不完善，福利院門口的監(jiān)控器只能模糊的看到是一男一女。他們就大概猜測，是一對夫婦吧！福利院也報了警，聯(lián)合警方想要找到我的親生父母。畢竟父母都在，也不能隨隨便便將孩子養(yǎng)在福利院。但是，多年尋找都沒有結(jié)果，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那你......有想過去找他們嗎？”
“沒有，為什么要找？”大軍反問，“找到他們又能怎樣？問他們當(dāng)年為什么拋棄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你后來的日子，是怎樣的？”
想起后來的日子，大軍露出了笑容。想必，他也一定經(jīng)歷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十、
“到了游泳隊之后，他們給我分配了宿舍，發(fā)了新衣服。每天可以在食堂里，吃著熱騰騰的飯菜。說實話，雖然福利院里的老師對我們也不錯，但是去了游泳隊之后的感覺，真的是不一樣的。”大軍說，“但是，或許是因為我從小就在福利院長大，性格開朗外向，所以也從來沒有覺得從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然后呢？”
“那之后就是沒日沒夜的訓(xùn)練，大家也都明白，一定要努力出人頭地，成為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人?！贝筌娬f，“對了，劉教練從我到了游泳隊之后，一直對我照顧有加。甚至，在休息日，她還帶我回她的家里去玩，或者帶我去游樂場、帶我買衣服?！?p> 大軍喝了口水，繼續(xù)說道：“在我心里，她就像我的親生母親一樣。雖然她溫柔慈愛，對每一個孩子都好，我還是覺得，她對我是最好的。當(dāng)然，我也非常努力，沒有辜負(fù)她的期望。后來參加的每一場比賽，都取得了最好的成績。以至于在我運動生涯最輝煌的那幾年時間里，好像每一個人都認(rèn)識我。你剛剛也說你看過我的比賽，我想，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我最好的時候?！?p> “我懂?！睆埑酗w安慰說，“我懂你這種感受，因為一個人對自己好，就想拼了命的對她好，不辜負(fù)她，甚至是拼盡全力給予她一切。”
大軍嘆了口氣，“但也是因為這樣，當(dāng)自己享受到了鮮花和掌聲之后，我越來越不能接受失敗。我出事的那天，是因為跟劉教練吵了一大架。吵架的原因，是她說我那幾天的訓(xùn)練狀態(tài)不好，成績相對以前下滑了很多。我自己當(dāng)然也知道，因為馬上就要有比賽了，我心里也很慌張?？稍绞窃谀莻€時候，只要有人一說我，我好像就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氣。那天跟劉教練吵了一大架，我沖了出去，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晃蕩，然后......就出了車禍。”
張承飛皺了皺眉，“嗯？你出車禍不是見義勇為了嗎？跟你吵架和任性，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
大軍點了點頭，回答說：“對，我是見義勇為了。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看見了一個小男孩沖進(jìn)了馬路中間，當(dāng)時情況非常的危險。我沒有猶豫沖上去推開了他，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失去了半條腿。那個男孩大概四五歲吧，可那年，我也才二十歲。”
大軍一邊說著，一邊摩挲著自己的假肢，往事好像也突然上了心頭。
“你那是好人好事，會有福報的?！睆埑酗w安慰說。
“福報？”大軍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看著張承飛，“要是有福報，我又怎么會坐到你的面前來？”
張承飛一時語塞。
大軍突然哈哈大笑，“我開個玩笑！這些事情嘛，都過去那么久了，不值一提。之所以說到這兒，是今時今日的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救了那個男孩？”
大軍搖了搖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從來沒有因此后悔過。那個孩子那么小，如果我沒有救他，他可能就沒命了。我用半條腿換了兩個人的命，還是劃算！我后悔的，是當(dāng)時的我，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把所有的責(zé)備都施加到了劉教練身上。我甚至覺得，要是當(dāng)天她沒有教訓(xùn)我，我也不會生氣的外出，更不會因此丟了半條腿。她來醫(yī)院看我的時候，我的話說得很難聽。然后，她就離開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p> 情到深處，大軍流了眼淚。
張承飛在桌上抽了張紙遞給他。
大軍一邊擦著眼淚，繼續(xù)說：“冷靜之后，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個混蛋，那件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是，不知為何，劉教練她不愿見我了。再后來，就聽說她出國去當(dāng)教練了?？晌乙彩乔皫滋觳胖溃揪蜎]有去當(dāng)什么教練，而是生了很嚴(yán)重的病，一直瞞著不讓告訴我。這幾年間，我們一直都有通話，不過語氣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尷尬。我也從她的字里行間里聽得出，她對我很愧疚。現(xiàn)在想想，我真的很羞愧?！?p> 張承飛也沉默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了，我把我參加殘運會的事情告訴她了，她很開心?！贝筌娬f，“我這次一定要努力一把證明給她看，讓劉媽知道，她帶出來的學(xué)生，不論過了多久都是最優(yōu)秀的！”
“加油，你一定行！”
張承飛望了望屋外，今天又是一個艷陽天，一個適合游泳的好天氣。
十一、
張承飛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后，才開口說：“大軍，你的故事讓我很感動。我也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有福報的人。不過，來了我這個地方，就注定了會發(fā)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我雖然很難啟齒，但是我希望你會有心理準(zhǔn)備?！?p> 大軍一愣，繼而又變得開朗，“我差不多懂你的意思了，沒什么怕的。受傷的這幾年，我的光環(huán)褪去，幾乎也沒什么朋友和有趣的事情。我也不怕告訴你，這幾年我甚至不止一次有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但是終究還是理智戰(zhàn)勝了自己。如果我真的不久于世了，離開之前能來你這里這么有趣的地方，我覺得挺與眾不同的。這里，像是童話里才有的世界。”
看著眼前三十歲的大軍依然開朗的笑容，張承飛不難想象，五歲的他是怎樣在一群孩子里脫穎而出的。不過，更不難想象他這十年的生活有多么的煎熬。但他堅強(qiáng)、樂觀、善良還懂得感恩，這樣的人，無論去了哪個世界都會閃閃發(fā)光吧！
大軍看著有些憂傷的張承飛，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兄弟，咱們倆這才是第二次見面，別整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而且看你這個樣子，也該見過不少世面吧！我充其量算你世界里的一個匆匆過客，沒有必要傷心?！?p> 見張承飛還是無動于衷，大軍玩笑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人是鬼呢？”
張承飛笑了笑，“半人半鬼！”
大軍也笑了笑，說：“嗯......還有什么可以告訴我的，就一起說了吧！”
看著開朗的大軍，張承飛也終于放下了顧慮。
他淡淡開口說：“能夠來到我這里的人，都即將面臨意外死亡。在我這兒，可以提前預(yù)知死亡時間、死亡地點和死亡原因。當(dāng)然，雖然這聽上去很可怕，但是來到這兒的好處，就是我也會告訴你避免死亡的方法?！?p> 大軍挑了挑眉，“哦？還可以避免死亡？”
“當(dāng)你看到自己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之后，你那天就避免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由此來避免你的死亡。”張承飛解釋說，“但是，我也必須告訴你。如果你扭轉(zhuǎn)了時間，相應(yīng)的代價會發(fā)生在你最愛的人身上。簡而言之，就是你最愛的人會代替你死亡。”
大軍笑了笑，自嘲的說：“我沒有愛的人，是不是可以挑戰(zhàn)一下你們的規(guī)則？”
說完，他的腦海里閃過了曾經(jīng)與劉教練的溫馨時刻。
“算了，說說吧，怎么預(yù)知？”大軍問道。
張承飛指了指一旁的點滴架。
大軍識相的走了過去，還故作輕松的說：“現(xiàn)在還不知道運動會的時間，但愿這個日子在運動會之后吧！也不枉我辛苦訓(xùn)練了這么多天?！?p> 張承飛給他套上了針，好久，大軍才從睡夢中醒來。
剛醒過來，大軍就笑了，看上去還有些激動。
“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嗎？”他站了起來，“我還以為我會離開得悄無聲息，但這次居然又是因為見義勇為！”
大軍描述得云淡風(fēng)輕，張承飛的心底卻五味雜陳。
十二、
張承飛去檔案柜里拿出了大軍的檔案袋，上面寫著：大軍在一棟寫字樓的樓頂，救下了一位情緒激動的欲輕生的男子，自己不慎墜樓身亡。
張承飛緩了好一陣，才沉住了氣。
他在柜子里拿出了紙筆，寫下了死亡預(yù)知診斷。
大軍接過去的那一刻，時間便一點一點的現(xiàn)了出來，張承飛的鋼筆也微微的開始泛著綠光。
張承飛想跟他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
大軍深深的嘆了口氣，笑道：“這個人想輕生的地方，我根本就沒去過。你說，要是我不來你這兒，怎么會知道還要發(fā)生這么一檔子事?！?p> “抱歉！”
大軍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到時候記得看我比賽！”
說完，大軍便轉(zhuǎn)身要離開。
“對了，這個給你?！?p> 張承飛叫住了他，遞給了他一顆糖。
“那天早晨，早點吃了它，會沒有痛苦的?！?p> 大軍接過了他手里的糖，沖他揮了揮手，“謝啦~”
大軍離開了死亡預(yù)知診所，但接下來要發(fā)生的，還不止是他們預(yù)知到的。
十三、
第二天去訓(xùn)練，大軍便接到了周主任的通知，說是運動會的時間已經(jīng)確定下來了。
聽到時間的大軍心里一驚，因為那天剛好也是他在死亡預(yù)知診斷上看到的日子。不過，死亡預(yù)知診斷上的時間稍微晚一些。
大軍沒有再顧慮太多，既然這樣，他也覺得是天意。于是，他便一門心思的撲進(jìn)了訓(xùn)練之中。
很快，市里的夏季運動會落下了帷幕。緊接著，殘疾人運動會便開啟了。
這一次的夏季運動會，有很多項目被刷新了記錄。一時間，全民都陷入了激動振奮的情緒之中。特別是當(dāng)大家得知，老將大軍時隔多年將再次出現(xiàn)在賽場，大家的熱情便一點都沒有褪去。
“大軍，加油，不要緊張。我們訓(xùn)練了那么久，你每次的成績都很好，而且特別穩(wěn)定。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上場前，王教練給大軍吃了一粒定心丸。
隨著一聲令下，大軍躍入泳池。
經(jīng)過激烈的比拼，大軍一舉奪冠，甚至打破了近幾年來游泳比賽里的多項記錄。
領(lǐng)獎臺上，大軍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他低下頭，讓頒獎嘉賓替他戴上獎牌那一刻，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比賽場上，多家媒體已經(jīng)按耐不住想要上前采訪。賽場上的大屏也不停地在觀眾席上滑動著視角，大家都想要替大軍記錄下來這一刻。
突然，大軍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人，劉教練被攝像機(jī)投放到了大屏上。
昔日的劉教練，也是一位馳騁賽場的游泳健將。退役之后被聘為教練，帶領(lǐng)著市里的游泳隊斬獲過多個大獎，有著“女魔頭”之稱。所以，當(dāng)鏡頭切給她之后，場上又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和掌聲。
好像，屬于他們的那個時代回來了。
十四、
“劉媽！”
下場后的大軍，隨意的披了件衣服便沖到了觀眾席上，緊緊地抱住了劉教練。
劉教練不再像以前那般英姿颯爽，大概是治療掉了頭發(fā)，大夏天的，她戴著一頂厚厚的帽子，身材也比從前瘦小了很多。
“大軍，好樣的！”劉教練拍了拍他的后背。
周遭的觀眾，都忍不住拿出手機(jī)和相機(jī)來記錄這個時刻。賽場上的大屏，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們的身影。
“您怎么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啊！”
大軍握著劉教練的雙手，滿是感動。
劉教練笑了笑，“孩子，我想給你個驚喜。你跟我說了你要回來參加比賽之后，我就一直跟周主任保持著聯(lián)系。他給我說了比賽時間，還幫我留了觀眾席的位置，把一切都幫我安排好了。我回來見你一面，真是開心得很?。 ?p> 大軍從脖子上取下了金牌，“劉媽，你快看看。”
劉教練顫顫巍巍的將獎牌接了過去，然后放在嘴邊親了親。
這是他曾經(jīng)最看好的孩子，也是最爭氣的孩子。
十五、
游泳館里的人群漸漸散去，更多的媒體記者蜂擁而至。
大軍轉(zhuǎn)頭看了看游泳館里的鐘。
不好，時間快到了！
“劉媽，保重身體，謝謝您這么多年對我的照顧。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做您親生兒子！”
說完這話，大軍扒開人群沖了出去。
等他趕到在死亡預(yù)知診斷上看到的那棟寫字樓時，那棟樓已經(jīng)被拉了警戒線圍了起來。
四周的人看到大軍的到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興奮，這倒讓大軍有些疑惑。
“大軍來了，大軍來了！你快下來！”
一個婦人站在寫字樓樓底，仰著頭沖著樓頂?shù)娜撕暗馈?p> “您好。”一位警察走近了大軍。
“警察同志，您好！”大軍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是有人通知您來的嗎？剛剛還在看您的比賽，您還在游泳館那邊吧？這么快就趕過來，真是太好了！”警察很是欣喜。
不過，大軍卻是一頭霧水，不知他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我再跟您說一下情況吧！上面那個男孩子從小就喜歡游泳，但他家里人不是很支持，一直也就沒能去學(xué)得成?，F(xiàn)在這信息時代，網(wǎng)絡(luò)發(fā)達(dá)，這孩子就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看各種比賽視頻。他啊，是你的粉絲。但他年紀(jì)小，從前也只在網(wǎng)上看過你的比賽視頻。這次，得知你要復(fù)出之后興奮得不得了。但是，因為沒買到入場的門票，情緒變得極端。再加上，大概是你這次又得了冠軍，他太激動，就上了這樓頂。”
大軍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原因。
“大軍，我求求你，幫忙上去勸勸孩子吧！我求求你了！”
剛剛那個婦人，跪倒在了大軍腳邊，聲音已然變得嘶啞。她身邊的男人也走了過來，急得淚流滿面。
大軍嘆了口氣，這一上樓，便是一命換一命。
大軍扶起了她，轉(zhuǎn)頭問警察，“警察同志，我怎么配合你們？”
“您跟我們一起上樓勸一勸孩子，我們民警和消防員也會跟你一起過去。然后，我們再等待時機(jī)將他救下來。您放心，我們會保證您的安全。但是，您也要切記，不要刺激到他的情緒。”
大軍一邊點頭，一邊輕輕拍了拍身旁婦人的手背。轉(zhuǎn)頭一看她，大軍被嚇了一大跳。
她連忙松開了婦人的手，對警察說：“走吧，我們上去吧！”
上樓的途中，那個警察說：“這個孩子你應(yīng)該認(rèn)識。”
“嗯？”
“幾個月前，三個孩子在河邊游泳遇險，我們警方接到報警過去，不也是你把他們救起來的嗎？他就是其中一個男孩，這兩次啊，都是因為自己的愛好釀成了錯誤啊！”
來不及多想，他們已經(jīng)到了頂樓。
“他叫什么名字？”大軍問。
“聰聰?！?p> 大軍朝著匆匆走近了兩步。
“你不要過來！”聰聰大喊道。
“聰聰，是我，我是大軍！”大軍溫柔的解釋說，“聽說你喜歡我，你想去看我比賽嗎？我可以帶你進(jìn)去。”
“你真的是大軍嗎？”聰聰突然哭了，“為什么！為什么我的爸爸媽媽不讓我學(xué)游泳，為什么他們不同意讓我像你一樣成為一名運動員！”
“聰聰，你下來，我?guī)阋黄鹑ジ职謰寢尯煤谜務(wù)労貌缓?？他們一定都認(rèn)識我，我說話他們會聽的?！?p> “真的嗎？”
見聰聰有些動容，大軍再象征性的往前走了兩步。
可這一動，徹底激怒了聰聰。他向后撤了一步，鞋子勾到了頂樓繞在墻邊的天線。就在這緊急時刻，離他最近的大軍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將聰聰拉了回來。
可也是因為這個動作，大軍的假肢不慎從腿上脫落，他整個人從墻上翻了出去。而落下的距離，沒有在警方測量擺好的墊子上。
圍觀的人群都被警方疏散了，等在一旁的救護(hù)車帶走了大軍。
張承飛也出現(xiàn)，將大軍的靈魂帶了回去。
十六、
“你好像看上去挺痛苦的？”張承飛問。
“比賽前教練不讓吃甜食，你給我的糖沒吃成，會是這個原因嗎？”大軍笑道。
張承飛搖了搖頭，“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吧？”
大軍一驚，張承飛這一問，像是證實了他心里的想法。
“是……我想的那樣嗎？”大軍試探性的問道。
張承飛往沙發(fā)上一仰，然后說：“沒錯，聰聰就是你的親生弟弟。樓下的夫婦，是你的親生父母?！?p> 大軍笑了笑，“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嗯？”
“雖然我嘴上說不想找我的父母，但實際上心里還是想著，哪怕是怨恨，也想找到他們問問為什么。福利院的那段監(jiān)控視頻，劉教練幫我拷了一份下來，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翻出來看一次?？墒悄莻€年代的視頻確實太模糊了，什么有利的線索都沒有。但是，經(jīng)過我多年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那個扔孩子的女人，整個左手的手臂是類似于大面積的燒傷。剛剛在那兒，我看到那個女人也是。幾十年了，我第一次遇到有這個特征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很難再有第二個了吧？”
“的確，找不出第二個了。”張承飛說，“其實，你救了你弟弟三次。”
“哦？三次？”
“你二十歲那年救的那個小男孩也是他?！睆埑酗w說，“其實，這么多年，你們之間一直有牽絆。”
大軍沉默了。
過了好久，他又問道：“那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磼仐壩覇?？為什么最后還是他們倆在一起，還是生了個兒子，卻容不下我一個？”
張承飛搖了搖頭，“這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想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我倒是可以幫忙。”
說著，張承飛站起了身。
大軍一把拽住了他，“算了。他們要是想找我可能早就找了，我都不在了，也沒必要了。活著的人，就好好生活吧！”
張承飛點了點頭。
“那你可以送我走了嗎？”大軍問。
“走之前，看個東西吧！”
張承飛說著，打開了電視。
電視里，鋪天蓋地都是大軍的報道。鏡頭切換，到了聰聰?shù)募依铩?p> 聰聰?shù)母改冈诳蛷d里崩潰大哭，覺得自己對不起大軍的一命換一命。他們把大軍的照片擺在了客廳最中間的位置，想要聰聰永遠(yuǎn)記住這位英雄。但他們殊不知，那是他們曾經(jīng)丟掉的兒子。
鏡頭再拉進(jìn)聰聰?shù)姆块g里，他的房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大軍比賽場上的高光時刻，還有關(guān)于他的所有報紙剪影。
“你救了他三次，也算是救贖了你父母的一生?！睆埑酗w說。
是啊，他從未進(jìn)入過他們的生活，卻又像風(fēng)一樣留在他們的每個角落。
“謝謝你，我走了?！?p> 說完，大軍消失在了死亡預(yù)知診所，鋼筆的光也隨之熄滅。
連張承飛也不知，當(dāng)年大軍的父母為何要拋棄他。但他聽說，大軍的父母沒有再阻攔聰聰?shù)挠斡緣簦吐斅斎W(xué)習(xí)了游泳。
終于，聰聰傳承了哥哥的未來。
而大軍，他不僅僅是賽場上的冠軍，更是他自己人生中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