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
寶公大師已飄然而去,留下元歡獨自在寂靜的堂屋中沉思。
元歡突然拿起裝清水的水壺,小心翼翼地將水倒入杯里,想將這幾片茶葉沖洗掉。水是白馬寺僧人在冰雪消融時于屋檐下用水桶接的,是“無根之水”,據(jù)說是水中的上品。
現(xiàn)在,雪水又被煮成了熱水。
熱水觸到茶葉時,茶葉會被帶離杯壁,在杯底沉浮,可一旦要倒掉茶水,茶葉便又生了根似地粘住。
元歡連續(xù)沖洗了二十多次,終于將所有殘余的茶葉與杯盞徹底分開了。
他完全可以用手指將茶葉摳出來,可他不愿意。
如果茶葉也有精神,也有意志,那么他就要將茶葉的精神和意志完全摧毀,因為他并不屑于肉體的臣服。
面對茶葉的頑固,他有些惱怒,后頸處升騰著一股燥熱,但他還是輕易地壓制住了壞情緒,微笑著離開了白馬寺。
有些人真實的心情,你永遠(yuǎn)無法窺知,他們眼中藏了一片大海,可以容納江河大川,落入?yún)^(qū)區(qū)一顆石頭根本無法激起任何的風(fēng)浪;有些人則不同,就算是全身各處都無法動彈,所有的情感都被壓抑,也能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永遠(yuǎn)閃爍,永遠(yuǎn)說著話,永遠(yuǎn)裝滿愛與恨。
站在魯勝班身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渾身纏繞著不同色彩的麻布,仿佛是路過一個集市時東拉西扯拼湊而成的,他的臉更是用長條的麻布包了個嚴(yán)實,只露出了雙眸。更讓人迷惑的是他的劍,從劍柄到劍鞘都纏著細(xì)布條。
魯勝班的住處地勢偏高,干燥、溫暖,和大多數(shù)老人的居住喜好一樣。他的房間里沒有窗戶,夏天會變得很悶,但他是個固執(zhí)倔強(qiáng)的木匠,并不在乎悶與熱。他制作劍鞘時喜歡直直地站立著,盡管他的駝背已不容許他的上身與下身平行共存。
他做了很多劍鞘和刀鞘,各種式樣的都有,雜亂地丟在一旁。他工作時用的案幾角落積滿了木屑,他的腳邊木屑的數(shù)量還要再多些,可魯勝班卻毫不在意,他甚至連身后幽靈般出現(xiàn)纏滿布條的人都不搭理。
他正在雕刻一塊木頭上的花紋。
睚眥,鱗蟲之長龍與豺狼結(jié)合后生下的孩子,性情剛烈,兇猛嗜殺,恩仇必報。傳說商代末年,睚眥曾同姜子牙一起輔佐武王擊敗帝辛,事成之后卻不辭而別,武王為了紀(jì)念睚眥的恩情,命令匠人把睚眥像鑄在刀劍的龍吞口。
魯勝班雕刻的,正是睚眥的像。
“我以為你只會制作劍鞘和刀鞘?!崩p滿布條的人的嘴被一塊淡藍(lán)色的布遮擋,說話時也像一尊泥像,一動不動。
“做劍柄比做劍鞘要容易得多。”魯勝班手上動作不停,腦袋卻僵硬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為什么?”
“因為劍柄只須與劍身連接,而劍鞘卻要能將劍鋒藏起?!?p> 魯勝班仍然弓著腰,一心撲在木頭上,纏滿布條的人就靜靜地在他身后等。
等人的人在等,被等的人也同樣在等,等待的滋味多數(shù)時候總是不太好。
“你是來請我制作劍鞘的?”魯勝班先開口。
“不是?!?p> “那你是來殺我的?”魯勝班的語調(diào)平靜,他說話時的口氣竟似沒有任何起伏變化。
“也不是?!?p>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來我處究竟意欲何為?”魯勝班雕刻好了睚眥的眼睛,吹了吹留在上面的木屑。
“勸你離開洛陽?!?p> 纏滿布條的人的回答讓魯勝班很意外,魯勝班的反應(yīng)也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魯勝班忽然放聲大笑,邊笑邊拖長氣息,到最后劇烈地咳嗽著。
“你之前把我丟在這里自生自滅,現(xiàn)在卻又回來勸我離開,我這身老骨頭是否太賤了?”
纏滿布條的人略作遲疑,回答道:“那感覺的確不太好?!?p> “我不會走的,向陽子要我的命,隨時可以來取?!濒攧侔嗟目痰队智碎_了一痕木片,他正要刻睚眥的嘴巴。
“恐怕向陽子就是想讓你等,讓你飽嘗恐懼的折磨,讓你在死之前無法安寧。你若是留在洛陽,豈不是正中下懷?”
“你這樣的人都敢留在洛陽,我為什么不行?”
纏滿布條的人說不出話了。
睚眥的嘴和牙都刻好了,劍柄的雛形已顯現(xiàn),龍吞口處有一道凹槽,那里便是安放劍身的位置,可魯勝班卻裝填進(jìn)一段長不過一尺的木片,削尖以后,用手指探了探鋒利程度。
手指被扎出了血,這讓魯勝班很滿意,他將這把木制的短劍收進(jìn)了木制的劍鞘。
“如果向陽子來了,我就用這把劍殺了他?!?p> “木劍?”
魯勝班轉(zhuǎn)過身,就看見纏滿布條的臉上唯一露出的眼睛里藏滿的疑惑。
“你可知道我是誰?”魯勝班的表情因為某些情緒變得扭曲,他仍然彎著腰,仰著腦袋在說話,沒等纏滿布條的人反應(yīng)過來,他又自說自話道:“我就是那個刺瞎了向陽子雙眼的人?!?p> 他開始握著劍鞘手舞足蹈,樣子很像三苗之地祈求神祗的巫覡,和拿桃木劍驅(qū)邪的道士也有幾分相仿,劍揮動得很慢,甚至有些僵硬,就像魯勝班因為時光的摧殘彎成數(shù)截的軀干一樣。
“你瘋了?!?p> 魯勝班似已聽不到,口中念念有詞,就好像他真的在施咒。
那古怪的咒語似乎也在說他會用這把木劍奪走向陽子的生命。
纏滿布條的人嘆了口氣,嘆息聲或許沒有透過麻布傳遞到魯勝班耳中,或許他聽到了,卻已麻木。
在精神的重壓下,人終有崩潰的一刻。
即使不間斷地切削著木頭,即使用工作的方式分散對恐懼的注意力,魯勝班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懲罰。犯下的錯誤是罪惡的種子,不僅會引起他人的敵視,還會遭受自己內(nèi)心越來越深重的譴責(zé)。
纏滿布條的人緩緩走出了屋子,屋外有陽光,不算太刺眼,卻讓他有些睜不開雙目。
滿城都是他的敵人,他不得不蒙起臉。
他就是被認(rèn)為是殘狼首領(lǐng)的初新,從滔滔的洛河水中逃出生天的初新。
他是生在江南澤國的孩子,擁有上天賦予的良好水性,尋常的河流困不住他。
可他還是有種在茫茫大海中不斷下沉的感覺,尤其在他回憶起戴斗笠的趕車人說的話時。人們并不在乎初新是否真的是殘狼的首領(lǐng),人們在乎的是初新作為殘狼的首領(lǐng)能給他們帶去什么好處。
有的人想殺了他,這樣可以快速在江湖中成名,甚至能藉此于朝堂中混碗飯吃,有的人想活捉他,想依靠他統(tǒng)領(lǐng)天下最可怕的刺客組織,難度雖大,但毫無疑問,任何擁有殘狼力量的人都能一躍成為中原舉足輕重的梟雄。
這就是世人眼中,初新能帶來的好處。
多數(shù)世人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好處。
初新本不想再回洛陽,可他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比如和敏道聲別,將晴送回三叔的莊園,把關(guān)于假幣源頭不多的線索和自己身處嫌疑之地的情況告訴三叔。
用布條纏起“七月”的劍身時,初新記起被死亡威脅著的魯勝班,心里有些愧疚,想來看看他有沒有離開洛城,卻目睹了他瘋瘋癲癲的模樣。
再待在魯勝班密不透風(fēng)的的屋子里,初新會不會也被折磨得發(fā)瘋?
他沒有順著這個問題想下去,因為他看到不遠(yuǎn)處的巷弄里有個瘦弱的男孩正受著欺侮,一名身材高大的漢子揪住男孩的頭發(fā),將他狠狠地摔在了墻根處。
初新身形閃動,已經(jīng)攔在了漢子跟前。
漢子比初新估計的還要高,還要健壯,他完全是俯視著初新的頭頂說話的:“不要攪擾大爺?shù)呐d致?!?p> “欺負(fù)一個孩子也算你的興致?”
“他想偷我的東西,小小年紀(jì)就有這樣的歪念頭,長大怎么得了?我是在教育他,教育他就是本大爺?shù)呐d致?!贝鬂h說著抓住初新身上的布,想把初新拉扯開,初新左手持劍,用裹著布條的劍柄點了點大漢的手背,示意讓他不要妄動。
“你已算是教訓(xùn)過他了,就不要再動手了?!?p> 大漢本不想與這滿臉裹著布條的怪人糾纏,可初新的態(tài)度惹他厭煩,他索性一拳朝初新的面門打去。
他始終堅信他的拳頭要比他的話語有說服力。
這一拳勢大力沉,光是拳風(fēng)就卷動了初新臉上垂下的幾根破布條。
拳頭砸在了初新臉上。
大漢忽然感覺一陣劇痛從小腹極速蔓延至全身,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拳頭失去了力量。
他所擁有的畢竟只是蠻力,他面對的人卻懂得上百種招數(shù)和技巧。他怎么也想不到,初新在他小腹上捅的這一下靠的僅僅是劍柄,拿劍的手也只是不常用的左手。
他的右手現(xiàn)在還不聽使喚,因為有只“蚊子”曾在他的手臂上叮了一口。
大漢捂著肚子踉蹌離開了,初新彎下腰去,想看看孩子的傷勢,可幽暗的巷弄里居然慢悠悠地飛出一只斗笠,初新左手一揮,斗笠便落到了地上。
可緊接著斗笠飛來的,卻是一人,一劍。
平凡的人,平凡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