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樹還在不在?小時候每年一到暑假總惦記她家的葡萄!那時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沒熟我饞得直接吃葡萄葉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沒人管,后來你表弟蓋房子挖了,扔了!”
“???”桂英失望至極,她回憶道:“小時候我聽我姑說,一顆葡萄是一滴淚,淚水結(jié)的果實,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說的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深,一直到現(xiàn)在。”
“欸,是鄉(xiāng)村詩嗎?”仔仔無頭無尾地揣度。
“吶……村北那棵老桐樹上的豪華鳥窩還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個鳥窩一平米大——好幾十年了,已經(jīng)長在樹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來——幾乎全村的孩子都打過!仔仔肯定沒見過!老公你也沒見過吧!”
“那棵樹十年前早挖了——賣了!你前兩次回家沒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誰記得看那個呀!我三嬸家的大棗樹還在不?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青棗!現(xiàn)在賣的大荔冬棗遠遠趕不上三嬸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圓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個在!下次給你寄幾箱,讓兩娃兒也嘗嘗味兒!”
“爸,馬家屯現(xiàn)在還有養(yǎng)牛的嗎?仔兒,你媽可是個純正的放牛娃——她說她小時候經(jīng)常放牛!”致遠說。
“早沒了!呃……興許有一兩家在養(yǎng)呢!”
“什么牛?奶牛嗎?”仔仔納悶。
“秦川黃牛!呵呵……那邊哪有奶牛呀!人養(yǎng)牛是為了種地不是為了吃奶!”老馬被小兒的無知逗樂了。
“哎村長啊,西溝里幾十年前的土窯還在嗎?土窯里的土炕還有沒有?”
“有!誰沒事去搗鼓那個!那土窯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邊上有一尊土佛像,沒人敢動!”
“爸,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那種手推車還有沒有?”致遠問。
“少了,全地溜子!車身小,開著方便,果園里也能車進車出的!”
“爺爺,你們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蘋果、秦冠蘋果、糖心蘋果,還有大荔冬棗、紅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著呢!咱坡上的酸棗好吃得很,你要是來爺爺給你打幾兜,你媽小時候饞那個酸棗!”
“還有獼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們那兒都能種。”桂英補充。
“關(guān)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爺爺家那兒的小吃也特豐富!仔仔有空了去爺爺家住一段時間!帶上妹妹,去你幾個舅舅家的果園轉(zhuǎn)一轉(zhuǎn),好玩著呢!這次回去我本來有機會逛的,錯過了!可惜呀!”致遠遺憾。
“欸,鐘家灣小學(xué)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墻拆了沒!我記得小時候自己來回踩過幾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點瞭望臺或長城的意思!”
“那個呀——快沒了!這兒挖一點那兒挖一點,現(xiàn)在只剩個土疙瘩!我小時候才壯觀呢,幾十米長嘞!”
“什么是土城墻?”
“古時候打仗的防御墻?”致遠猜測。
“嗯,那土城墻是明朝修的!我聽我爺爺說過!”老馬補充。
“南頭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還有沒有?”
“有!年年開,沒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時瞧得見,一大片紅紅的!”
“媽,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顆種子開出一座花山!我學(xué)前的時候經(jīng)常在那花叢里躲來躲去!還在里面睡過覺呢!”
“浪漫呀!”致遠羨慕。
“那邊還種芝麻嗎?以前那里年年種芝麻,開花的時候白花花的一片!”
“現(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南頭坡種毛杏,杏花開的時候更漂亮!美得很吶!”
“杏花翻飛,滿地落英?!敝逻h起興,拽起詩來。
“我?guī)讱q的時候,記得好像經(jīng)?!?jīng)常跟我奶奶去南頭坡地上采馬齒菜,那地里馬齒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沒有這回事?我不知道是確有其事還是我自己做夢夢見的,已經(jīng)迷糊了!”
“你忘啦?小時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帶著你,去的時候背著你,回來的時候背著菜!這你也忘了!”
“你一說我有一點點印象,我現(xiàn)在絲毫絲毫記不起我奶奶的模樣!使勁想也想不起來!”
“別說你記不起,我也快記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媽媽的奶奶嗎?就是爺爺你的媽媽嗎?”
“嗯,對!”老馬點頭。
“我奶奶可是個了不起的能人吶!針線功夫一流!織布紡紗一流!捏花饅頭一流!剪窗花鞋樣兒一流!做菜做飯一流!村里沒幾個婦女能趕上她那境界!欸這么一說,大,我覺著你像我奶多一點,是不是?”桂英忽然發(fā)現(xiàn)。
“還織布紡紗——哪個年代?。 弊凶性诔靶σ粋€他無法想象的年代和一個他無法想象的親屬。
“嗯!你奶奶會做人、心善良、會說話還聰明!你爺爺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馬補充。
“怎么沒聽你說過奶奶的事兒!”致遠問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時候聽我姑和嬸嬸們說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爺爺是個教書先生吶!你媽、你兩嬸再加你姑,這四個女人趕不上你奶奶一個人——我這是公正地評價!到你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勁得很!做飯做得不成樣,針線活沒幾個會!為人處世、性子長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唄!我爺一輩是農(nóng)民,我爹媽一輩也是農(nóng)民,我可沒我奶那富貴小姐的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時代變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這樣長得丑又懶脾氣又大的女子,擱在舊時候誰要你呀!我都沒臉跟人家說親!你這一輩里興華長得好看一點,可頭腦差點!”
“哈哈哈哈……”致遠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鳴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沒資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腦門。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個沒人要的!”
“哈哈……”老馬也笑了。
“你媽持家是一把手,你將來娶的媳婦指不定還不如你媽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還越不行了!”老馬扭轉(zhuǎn)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眾人卻笑成一片。
“村里現(xiàn)在還有人摸古牌嗎?以前我奶奶經(jīng)常玩這個?!惫鹩?。
“嗯,現(xiàn)在沒了,我好多年沒見人玩這個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問。
“一種黑紅點點的長紙牌,玩法很獨特,老一輩人常玩。我一直沒學(xué)會,很遺憾!”
“我也沒見過摸古牌!”致遠說。
“那是我上一輩人玩的了!早絕跡了!”老馬嘆氣。
“欸!西坡下自留地前頭的那排花椒樹挖了沒?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葉回回被刺傷!”
“在呢!現(xiàn)在碗口那么粗,沒人弄得動,扎得很!到了抽葉的時候好多婦女去摘葉子呢!”
“爺爺,花椒葉摘來干什么?”
“這娃真可憐!你不是吃過花卷嗎?在花卷里灑些花椒葉,又麻又香,特別特別特別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樹枝條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敵人,但它鮮美獨特的葉子卻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愛吃油菜葉子,你還記得不!”
“肯定記得呀!我上次回去還讓興才媳婦給我弄了一大包帶到深圳呢!”
“油菜葉子是什么?”仔仔問。
“你知道菜籽油嗎?咱家現(xiàn)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結(jié)的種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剛開始種地里時,它的葉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樣,能吃!”
“說得文縐縐的!油菜葉子就是油菜葉子嘛!用開水一燙然后涼調(diào),吃起來油油的、軟軟的、滑滑的、甜甜的,潤腸通便,你媽和她奶奶愛吃——她兩人一個胃口!”老馬解釋。
“真是好吃,現(xiàn)在就想吃!”桂英干嚼著嘴巴。
“下次回去給你弄一大草簍——這又不花錢!讓仔仔也吃一次,怎么這孩子啥也沒吃過呢!”老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溝去看別人家種的向日葵——之前沒見過!哇!那一片十幾畝地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半座山,特別震撼,最后我和我發(fā)小一人偷了一個回來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腦海里泛濫著那時的壯麗——那是生命的壯麗,是大自然的壯麗!此時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輕率地離開故鄉(xiāng),離開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門前的蟬鳴、村后的蛙叫,還有巷子里的雞鴨時不時出來溜達,咱們村又發(fā)達又原生態(tài)!看得我也有些流連忘返!”致遠插嘴。
“農(nóng)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幾人一塊兒去打麥場蹴鞠、放風(fēng)箏、滾鐵環(huán)、比賽騎自行車,春節(jié)過后看社火、唱大戲、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鳥,秋天東西南北、溝溝壑壑地到處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門子、烤紅薯和饅頭片……哎呀,農(nóng)閑時撐個秋千蕩一蕩,放假了斗蛐蛐兒、斗雞、打紙牌、丟沙包、玩石子……”桂英興奮地講述著自己的童年。
“這么有趣!”仔仔驚嘆。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閑了下棋、聊天、串門子、劃個拳、唱個戲……有個二胡就能撐起場子來,半個鐘頭引來幾十人,大家輪著唱秦腔折子戲,熱鬧得很?!崩像R回憶。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遠比那時的經(jīng)濟繁榮!”致遠總結(jié)。
“我記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東邊是一棵老柿樹,西邊是一棵大桐樹,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學(xué)周末時好多好多同學(xué)來咱家里跳皮筋?”
“媽,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這你也不知道!你讓我怎么跟你解釋呢?明天自己上網(wǎng)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興致全破壞了!”桂英蹬著兩腳。
“女娃子玩得游戲,一根松緊帶,娃娃們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馬笨拙地解釋。
“我記得小學(xué)時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飲料瓶子,里面放著的各種各樣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給我裝的是大鍋煮的甜綠豆湯——不濃不淡,真好喝!”桂英回憶著母親的味道。
“不就是綠豆湯嘛!要不要這么夸張!”仔仔言語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來的不一樣,你還小,不懂!”致遠說。
“欸,現(xiàn)在溝里還有沒有那種甜甜的拐棗?一大把的那種!我以前跟紅紅翻溝去找拐棗吃!還有西溝坡上的地稍瓜,有沒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帶娃兒回來,讓仔仔也見識見識地梢瓜和拐棗!”
“啥是地梢瓜和拐棗呀?”仔仔問。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棗呀?”致遠同問。
“一種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著白色汁液——下次給你們摘!拐棗……很難形容!哎你們兩真是一對鄉(xiāng)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還記得鶯歌谷里的模樣不?”老馬問桂英。
“知道吧!有時候忘了,做夢時又給回憶起來了!”
“我一直有個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說。我想在鶯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臥佛,一丈多長的那種!用水泥或磚頭打底,外面裝飾一下!然后把鶯歌谷改名臥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對外還可以弄成馬家屯的旅游項目!我一直有這個想法,七八年了,從沒跟人說過!將來等我老了,你們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對你們也好——風(fēng)水好呀!”
“嘖嘖嘖!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人家這境界!連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樣!多高級呀!”桂英使勁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這是好事,積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錢,關(guān)鍵是本地領(lǐng)導(dǎo)同意,還得找著人做!”
“本地好說,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會弄!”
“可以在網(wǎng)上找??!網(wǎng)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報就是網(wǎng)上買來的!”仔仔插話。
“我這么大了——還上網(wǎng)!”老馬羞澀。
“我可以教你呀!你現(xiàn)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說。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讓他教你怎么用電腦,網(wǎng)上絕對有!”
“成嘛!能弄成這件事兒,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馬拍著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長真會活,也真會死!一般人哪能想到這里呀!”桂英連連拍手。
……
漾漾早睡著了,三代人繞著鄉(xiāng)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遠處的行車聲和家里空調(diào)冰箱的啟動聲,代替了鄉(xiāng)村的牛哞、羊咩和貓頭鷹的嗷嗷冷叫;陽臺外對面高樓上的大屏幕、廣告牌和家里閃爍的各種紅藍燈,替換了鄉(xiāng)野的點點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馬在厭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鄉(xiāng)野。
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過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靈魂的地方。
老院子門前的老槐樹一年三季綠葉遮天,最享受濃蔭的是槐樹下豬圈里的老母豬。豬圈門口的石碌軸上常坐著桂英奶奶,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喜歡在黃昏時平望夕陽。門前的一對小石獅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張臉、一條腿,推開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門,桂英跨進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邊是藍磚瓦房,東邊是一片空地??盏乇M頭的北墻下常年摞著一堆齊齊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廁,茅廁南墻上的那排狗尾草濃郁而輕靈。老院東邊全是老樹,老樹下游走著幾只老母雞,春夏時常有一群小雞追隨母雞,兒時驅(qū)趕小雞靠近涼席和飯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記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雞,那只老母雞也一定記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東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墻南面垂著一排農(nóng)具,北面是一米寬的草房,草房里堆放著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個暑假的勞動成果。草房對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門前的院墻上掛著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頭是廚房。
廚房的墻上貼張一張被熏黑的主席像,畫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邊的水翁東側(cè)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東側(cè)是灶臺,灶臺北的土墻上掛著竹箅子,箅子下面掛著一個缺了口的大鋁勺,那個鋁勺是桂英爺爺結(jié)婚時請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無名氏的家。房子的頂棚上和廚房的地面下住著老鼠,窗臺的紗網(wǎng)和門框的細縫是蜘蛛跟飛蛾的家,土炕縫里有蟑螂,茅廁那歸蒼蠅管,樹上是蝴蝶的地盤,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紅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著一兩窩螞蟻、五六只屎殼郎、七八個知了、十來條蚯蚓……馬桂英不知道自己離家之后,誰來保護它們;不知道自己離家之后,這群家伙是欣喜還是懷念。
構(gòu)樹的果子,世間一絕;喇叭花的笑,她剛好瞥見。在夢中,馬家屯上麥田始終涌動;酣睡時,溝溝壑壑百里菜花金黃。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白石龍
各位讀友好,(看完記得留言哦)中秋更新已完畢,節(jié)后兩天休息。各位放下手機,出門采采秋色、會會親朋、舒展舒展身體、放松放松意志,實在無趣推薦看優(yōu)酷的欄目《圓桌派》(本人誠薦)。節(jié)后再會,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