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代言情

老馬的末段人生

31上 少年郎怦然心動 病老頭玩笑生死

老馬的末段人生 白石龍 4945 2019-10-24 15:13:44

  于何一鳴而言,今天是與眾不同的一天。

  九點鐘離開社康醫(yī)院以后,仔仔騎著自行車一路狂奔,九點半到了深圳十九中學(xué)他們班主任的辦公室里。取了自己的成績單,一看總成績前進了十三名,班主任點頭稱贊,少年郎滿心歡喜!

  取了成績單一路飛出學(xué)校又往補課中心趕,十點多趕到補課中心的何一鳴見物理老師正在授課,他沒法子,不能從前門走,只能從小教室的后門溜進去。那小教室最多容納四十人,此刻聽講的沒有三十八也有三十五,從后瞧黑壓壓的全是人頭,何一鳴在后門瞄了很久才找到胡漢典。今天漢典來得早,占位占得很靠前,仔仔無奈,只能半蹲著身子抱著書包在過道里往前挪。

  “這位同學(xué),你大大方方進來大家還以為你是上廁所過來的,你半蹲著偷偷摸摸走進來——這不昭告天下你遲到了嗎?”戴眼鏡的物理老師忽然暫停講課,指著仔仔說。

  仔仔一聽話頭不對,不是上課的語氣,又見同學(xué)們?nèi)⒅?。何一鳴不好意思地挺直身體,滿臉通紅地朝胡漢典走去。漢典向他招手,第二排左起的第三個空座是留給他的,何一鳴于是在眾人的注目中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而后掏出課本和文具。老師繼續(xù)開講后,他才松了一口氣。

  這家補課中心很嚴(yán)格,不僅補課結(jié)束前會有小規(guī)??荚?,而且每節(jié)課要點名,平時上課表現(xiàn)好加上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補課中心會獎勵現(xiàn)金,班級里第一名獎八百元,第三名獎五百元——何一鳴瞅中了第三名五百元的“回扣”,所以打算認(rèn)認(rèn)真真地補一假期課??蓻]想到正式開課的第一天他就遲到了三節(jié)課!不知道會少多少錢,何一鳴心里憋屈。

  “哎,何一鳴,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媽媽同事的女兒,她叫顧舒語!”胡漢典捂著嘴在仔仔左耳邊悄悄說。

  何一鳴彎腰朝左一望,挨著墻的竟是一個美少女!他霎時間紅了臉,趕緊輕聲說了句:“你好你好!”說完立馬閃回身子,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胸中早已波濤洶涌。

  “顧舒語,這是我哥們,我跟你提過的,她叫何一鳴!”胡漢典朝左沖著顧舒語小聲介紹仔仔。

  “哈嘍,你好呀!”十五歲的顧舒語身子輕輕靠前一閃,朝右和何一鳴打招呼。

  何一鳴尷尬地點點頭,然后挺胸抬頭地朝黑板看。待三人繼續(xù)聽講以后,何一鳴緩緩地坐直身體,拘謹(jǐn)?shù)乜恐伪?,使勁兒把椅子往后挪,不想弄出聲又恨不得把椅子挪到姑娘邊上去。剛才太激動了,只看見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其余全沒看清他就躲開了,何一鳴后悔得要命。他的臉正兒八經(jīng)地朝向黑板,可那一雙眼睛再也沒捋直過,朝左斜著八十度偷瞄靠墻的小美人顧舒語。

  但見那女生扎著個長長的馬尾辮,余光中現(xiàn)出閃閃的睫毛、紅紅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窗外的光打在女孩臉上,是那么柔和美妙、優(yōu)雅神圣,女孩認(rèn)真抄筆記的姿勢迷得何一鳴再也無心聽課了。

  從此以后,補課班的老師講了什么,何一鳴幾乎只字未進。一顆心再也無法安定,莫說什么第三名獎五百元,恐怕考個倒數(shù)第一,他也心甘情愿。想到晚上要請女孩吃飯,他緊張得不知道要干什么,低頭審視自己今天的穿著,聞自己身上有沒有汗臭味,感知自己有沒有臉紅……

  少年第一次怦然心動,在十五歲的夏天。這個暑假,顧舒語的一起一坐、一顰一笑無不牽動著何一鳴的心弦。

  十二點,老馬燒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三分。何致遠(yuǎn)又向社區(qū)醫(yī)院借了輪椅,將老馬推回了家?;丶液笾逻h(yuǎn)熬了些清粥先給老小填肚子,喝完粥老馬又昏睡了過去。

  悲催的何致遠(yuǎn),擠出九牛二虎的意志力想要重新開始,一開始就遇到了老人發(fā)高燒。下午兩點,老馬在昏睡,漾漾在午休致遠(yuǎn)終于有機會坐在了書桌前。他開著電腦,打開文檔,卻始終也提不起筆、兩手無法落在鍵盤上。何致遠(yuǎn)累了,一早起來跑了一趟醫(yī)院,中午先做粥后做菜,等照看老小吃完飯、收拾完廚房得了空子,他的心勁早消了,他累得哪有力氣再創(chuàng)作呢?

  家務(wù)活向來不重,可是磨人,如煎湯一般地磨人。

  他要午休嗎?四十五歲、歲月煎熬的何致遠(yuǎn)哪里睡得著。他靠在椅背上,無力寫作,無心睡覺。在發(fā)呆中品嘗絕望和脆弱——成了他近來做的最頻繁的事情了。他在等待一個強有力的開頭,只是那開頭遲遲不來。

  脆弱的感覺遍布每一個細(xì)胞,憂郁和焦慮輪番操控著他的大腦神經(jīng)。這幾年來,何致遠(yuǎn)時常有種大醉的感覺——頭重腳輕、全身無力、大腦遲滯。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像幽靈一般,輕飄飄地在屋子里無目的地游蕩。

  他的精神或生命一定是生病了。

  何致遠(yuǎn)看見自己的靈魂在屋子里孤獨行走,又感覺那個靈魂像是某個其他人的——“那個人”很奇怪,他看到的世界跟何致遠(yuǎn)看到的世界不一樣。在“那個人”眼里,世界是扁平的,每一棟樓房又長又矮,樹木很寬很低,人變成了原來的一半高五倍寬……像是置身于一個哈哈鏡的奇幻世界,又像是有人在“那個人”的眼睛上安裝了哈哈鏡——“那個人”分不清楚現(xiàn)實和幻境。

  朦朧中,何致遠(yuǎn)不知是世界病了,還是自己病了。

  近來總是恐懼,他不敢隨意地說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努力地忽視“那個人”,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在街上漫步、在家里忙碌。

  事實上,何致遠(yuǎn)憎恨自己為了扮演所謂的正常人、正常丈夫、正常家長而壓抑到失去氧氣,可惜每次抗?fàn)幍慕Y(jié)果無不如此。于是,他繼續(xù)假裝正常而積極地履行他的一切社會責(zé)任、演繹他的一切社會角色。

  隨著兩個孩子的長大,隨著自己離開社會及脫離社會交往的時間越久,他越感受到自己的無意義和不被容忍。他在幼兒園其他小朋友的家長眼中、在菜市場大媽的口中感受到了這種無意義和不被容忍。他只愿拋開世俗去尋一處安靜的場所,可以每天不被打攪地創(chuàng)作,可以不被外力壓迫、不計世俗結(jié)果地自由創(chuàng)作。

  何致遠(yuǎn)很清醒、很明白,這一年來因為嚴(yán)重的失眠和焦慮,他意識到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變得有些奇怪——封閉而抑郁、總是悶悶不樂、不太愿意說話。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想要決絕地與這個世界隔離開,想要禁止自己的肢體觸碰大地上的任何東西,哪怕是腳底也要用一雙鞋底來隔離。他不愿再與這個功利、媚俗、淺薄的世界有任何接觸了。

  他討厭這里,就像這里討厭他一樣。

  漾漾醒來了,她又踩著踏板車在屋里呼嘯馳騁。每一個角落都回蕩著孩子清脆到聒噪的回音,何致遠(yuǎn)應(yīng)該高興,不應(yīng)該皺眉;他應(yīng)該寬容或忽視,不應(yīng)該關(guān)起門來隔離漾漾的呼嘯和呼嘯的漾漾。

  漾漾眼見著爸爸悄悄關(guān)了房門,她駐足少許,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點,大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四歲的何一漾一個人。她感到孤獨,孤獨的時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里最愛的踏板車。小姑娘無可奈何地推著車去了爺爺?shù)姆块g。此時此刻,在這間大大的空曠的屋子里,爺爺是何一漾趕走孤獨的最后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頭聊天,可是從上午到現(xiàn)在,那個愛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覺。

  “你為什么還在睡覺呀?你為什么還在睡覺呀?現(xiàn)在是下午嘍……我媽媽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學(xué)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給你倒水……你是個大懶蟲、老懶蟲、又大又老的小懶蟲……你怎么還不醒呀……”漾漾盯著老馬呼吸的鼻孔,可憐地自言自語。

  小孩子忍不住,將老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著扎扎的胡須,想瞧瞧爺爺有什么反應(yīng)。只見那老頭打呼嚕的聲音變大了,他張嘴喘氣,他睜眼了!漾漾縮回手,笑嘻嘻地盯著老馬——終于有人和她說話了。

  “你為什么還在睡覺呀?”漾漾問老馬。

  “呃……爺爺病了,不是在睡覺?!崩像R渾身無力,半睜著眼睛小聲說。

  “爺爺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給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馬頭邊問。

  “好!”老馬順著呼出的氣發(fā)出這個字。他深吸幾口氣,想動動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將踏板車靠在床頭,而后一心一意地去倒水。兩分鐘后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中杯里的一口水進來了。

  “你的水來嘍!”漾漾把水放在老馬枕頭邊的涼席上。老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個杯底,他沒勁起身,只想緩緩再喝。

  “等會——等會爺爺再喝!”老馬閉著眼睛說。

  見爺爺不說話了,漾漾在老馬耳邊特意詢問:“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給你講睡前故事!”

  老馬抬了抬眼皮,看穿了小孩雙眸里的期盼,說:“要!”

  “那我給你講個小鳥的故事吧。”

  “好!”

  “秋天來了,葉子落了,樹枝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了。鳥爸爸和鳥媽媽飛到它們的鳥巢里,待了一會后,它們兩個一起唱歌,唱得很傷心很傷心……爺爺,你知道為什么鳥爸爸和鳥媽媽唱得很傷心嗎?”

  “為啥?”老馬閉著眼睛聽,閉著眼睛問。

  “因為他們是唱給自己聽的,因為他們要飛走了,因為冬天要來啦!冬天來了,他們要離開他們的家——去南方,還要帶著他們的小寶寶,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來!那爺爺……爺爺你知道嗎……他們明年回來為什么還哭?”

  “不知……”老馬昏昏沉沉,動了動起皮的嘴唇。

  “因為他們老了,他們明年回不來了,他們就死在了別的地方了,只有他們的小寶寶才能回來,所以他們很悲傷地唱歌!”

  漾漾捋著老馬耳邊的一縷頭發(fā),捋了許久,兩人雙雙沉默。

  老馬濕了眼角,嘆了幾口氣,神智清醒了幾分。他忽地睜開眼睛問漾漾:“要是爺爺死了你家里,你會害怕嗎?”

  “你說什么?爺爺你說你要死了嗎?”漾漾提溜著黑眼珠子機警地大聲詢問。

  “是呀!爺爺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馬抬起眼皮問漾漾。

  “呃……你要是變成鬼了,那可有點兒……怕怕的!鬼會吃掉我的!爺爺……爺爺?你真的要死了嗎?”漾漾虔誠詢問。

  “是??!”老馬點點頭。

  “我要告訴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預(yù)感到人之死是一件無比無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煙從地上站起來跑出了門,而后大聲捶打何致遠(yuǎn)的房門。老馬來不及阻止,輕拍了下床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顫音。

  躺在床上的何致遠(yuǎn)剛打了個迷糊,恍惚中聽人在喊,從夢中醒來。

  “爸爸,爺爺要死啦!爺爺要死啦!”漾漾在門外大喊,一句話喊得又長又慢又沙啞,在屋里的何致遠(yuǎn)聽不清喊了什么只見敲門聲急促,趕緊去開門。開門后還沒來得及詢問,只聽漾漾端正身體、雙手握拳、仰頭大喊:“爸爸,爺爺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說完閃開去路,指著老馬的房間。

  何致遠(yuǎn)一瞪眼一聳肩,瞬間極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里。進門時見老馬閉著眼一動不動,他心里大慌。走近了忽見老馬睜開雙眼無聲地發(fā)笑,又是一驚,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彎腰趴到床前,略略結(jié)巴地問:“卜……爸,你喝水嗎?”

  “讓我把孩子倒的這口水喝完!”老馬費勁地起身,受驚的致遠(yuǎn)顫抖著攙扶。見老馬喝完了水,致遠(yuǎn)疑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猜測一定是漾漾把人睡著錯當(dāng)人死了。而后端著杯子走到門口,指著漾漾嚴(yán)肅又歹毒地訓(xùn)了一句:“何一漾,以后你再胡說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后一步閃過何致遠(yuǎn)神來的大手,小人兒嚇傻了。

  “沒事沒事,我跟娃兒開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馬坐起身來大聲解釋。

  何致遠(yuǎn)這才明白是個玩笑話,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后吁喘著大氣,劫后余生一般出了房門。照料老馬喝了兩杯水又補充了幾片藥,致遠(yuǎn)重新回了房間。

  這一場虛驚不小,何致遠(yuǎn)在房里拍著胸腔驚魂未定,他搖著頭翻開了日記本,在百感交集地記錄剛才那一刻時,創(chuàng)作靈感悄然襲來。

  漾漾還在發(fā)愣,她站在爺爺?shù)姆块T口,先是看著爸爸離開,而后迷茫地望著爺爺。

  “過來過來!”老馬朝她勾手。

  委屈至極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床前,卻站在老馬的腳那邊,離爺爺很遠(yuǎn)。老馬拍了拍胳膊肘邊的床單,示意孩子坐在他身邊。漾漾猶豫了很久,才低著頭爬上了床,坐好后她左手扣著右手,兩腿垂在空中無意晃蕩。

  “爺爺錯了!爺爺跟你開玩笑呢!”老馬用厚重寬闊的大手輕輕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賠禮認(rèn)錯了。而后老人問:“爺爺錯了,讓你被爸爸訓(xùn),你會原諒爺爺嗎?”

  漾漾沒說話,噘著嘴,斜著腦袋,很猶豫地點了點頭。

  祖孫兩沉默了一分鐘,老馬開口:“前兩天你為什么老跟爺爺生氣?是不是爺爺做錯了什么事情?”

  漾漾凝視爺爺?shù)难劬Γc點頭,沒說話。

  “爺爺做錯了什么?”老馬剛問完話,急喘了一口氣。

  “你訓(xùn)我爸爸了……”漾漾盯著自己的小手說。

  “那天換輪胎嗎?”老馬猜測。

  “嗯?!毖贮c點頭。

  “你爸爸錯做了,爺爺訓(xùn)他不行嗎?”老馬費勁地解釋。

  “不可以的!”漾漾搖著頭,那眼神十分堅定,而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甲蓋輕輕刮著格子床單。

  “為啥嘞?”老馬問。

  “因為我爸爸是不會犯錯噠!”小童子語出一條真理。

  “不管是誰,都會犯錯的?!崩先思m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會犯錯噠!”小兒信誓旦旦。

  “那你媽媽的爸爸會犯錯嗎?”老馬使壞。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說你呀!”漾漾戳著老馬的額頭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錯,爺爺剛才騙你——那就是犯錯?!崩像R說得氣喘吁吁。

  “呃……那好吧?!毖惶樵傅亟邮芰诉@個現(xiàn)實。

  隔了會,老馬又問:“周周呢?”

  “周周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要很久很久才回來呢!”漾漾憂傷。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