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怎么了?”致遠走過來輕輕詢問。
“上次咱去醫(yī)院看的那個老袁——我那老大哥,歿了!哎我的天爺呀!”老馬左手輕輕拍打著餐桌。
“怎么了爺爺?”仔仔從屋里出來去衛(wèi)生間,見爺爺面色不對勁。
“你……你爺爺?shù)囊粋€朋友不在了!”見老人沉默,致遠跟兒子解釋。
“???死人了嗎?”仔仔往后跳了一下,嘴里大喊。
桂英一聽兒子叫喚知必有事,她雙手插兜鼓著氣靠在門框上看熱鬧。漾漾聽到哥哥大喊,也撂下積木爬起來出屋瞧動靜。
“別一驚一乍的!”致遠輕聲指責兒子。
“怎么了?”桂英看老頭拄著額頭不言不語,大聲問眾人。
“怎——么——啦?”漾漾也走至人堆中詢問情況。
仔仔大步跨到媽媽身邊說:“我爺爺?shù)囊粋€朋友去世了啦!”
“???”桂英一聽愣了,而后走向餐廳,拉椅子坐在了老馬對面。那兩個小的也尾隨過來各自坐在了椅子上。
“誰走了?”桂英問。
“上次去醫(yī)院探望的那個。”致遠回。
“這個喪事……在城里怎么辦?”
“有殯儀館全權(quán)負責!”致遠站在漾漾身后說。
“哦!在城里辦喪事,這個我還不知道呢!”桂英說。
老馬嘆了口氣,點燃一鍋煙,側(cè)對眾人抽起煙來。眾人以為他要說什么,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
“我媽死了你也沒這么悲傷啊?”桂英挑頭沖老馬說。
“嘖!”老馬摔了個臉色,而后說:“我這剛來,他就走了!太突然了!”
“爸,我明天陪你去吧!”
“爸爸,我也要去!”漾漾胡亂插話,惹得仔仔瞪了一眼。漾漾害怕哥哥躲到了媽媽懷里。
“那我們穿什么衣服呀?”致遠問老馬。
“這是個問題呀!擱村里清一色的白喪服,城里不興這個吧!”桂英撓頭。
“平常的衣服,正式一點、素一點就行了?!崩像R側(cè)臉說。
“好嚇人呀!第一次聽說死人了?!弊凶信吭诓妥郎线种?,一臉不可思議。
“你湖南爺爺死了你沒見過?”老馬挪開煙嘴,嚴肅地問仔仔。
“沒讓他回去!他年齡小,當時快期末考試了,再說我們當時哪顧得上他!”桂英解釋。
“那正好,你跟我去吧!”老馬用煙嘴指了指仔仔。
“?。课也蝗?!我害怕!媽——”仔仔先是坐直了身體拒絕,而后朝桂英撒嬌求助。
“呃……”致遠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你十六了!沒見過是喪事?哼!”老馬抖著下巴。
“媽,殯儀館是不是太平間呀?哎呀我不去!”仔仔握拳跺腳。
“看你這慫樣!十六了跟個碎娃似的!我像你這么大,早有人給我說親事了!”老馬指了指仔仔,一臉失望。
一直發(fā)愣沉默的桂英,咽了一口氣,抬頭對兒子說:“仔兒,你爺爺說得也對——你身板子長大了心里還是個娃娃!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打工掙錢了!這跟成人禮一樣,是你這輩子非常難得的經(jīng)歷,你也該長長見識了!跟你爺爺去吧!”
“我不去太平間!”仔仔扭著瘦瘦的身子。
“殯儀館是殯儀館,太平間是太平間——兩碼事?!敝逻h雙手抱胸,站在桂英身后說。
“我們老錢總不到十四歲父母雙亡,你曉棠阿姨她媽走的時候她才十一二,你小學(xué)同學(xué)趙瑞四歲時沒爸了……這世上缺爹少媽的孩子多得是!你以為你爸和我能長命百歲嗎?倘一天你爸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這家里誰來操辦我們的后事?靠漾漾還是靠半死不活的另一個人?黃泉路上無老少,你也該長大了!聽嗎的,跟你爺爺去吧!”桂英搓著水杯的把手,雙眼深沉。
“殯儀館里每天人多得很,你怕啥?”致遠望著趴在桌上一聲不吭的兒子。
“看看別家的喪事,將來等你奶奶或者我歿了,你還能幫幫你爸你媽。人不經(jīng)死長得慢,也長得蠢、輕飄!”老馬說完吐了口煙氣。
見仔仔低著頭不拒絕了,桂英問:“那他穿什么衣服呀?校服?”
“校服藍白的怎么行?穿個黑色T恤吧!他的黑T恤多得是!吶爸,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們?nèi)???p> “不用了,我跟娃打車去!”
“我還要補課呢!”仔仔插嘴。
“還補啥課!一天天瓜得很!”老馬搖頭苦笑。
“明天幾點去?”桂英問。
“我也不知道,建成也沒說。我倆早早去,擱村里頭得早去,八點出發(fā)吧!”老馬看著手表說。
“去得帶什么東西?”桂英問。
“禮金帶足就夠了!”
“手上得提點東西吧!我明早去買些葬禮上用的花!”致遠說。
“明早要早起……”
三個大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明天要帶的東西、要做的事情,漾漾在桂英的懷里打盹兒,仔仔托著下巴聽大人聊人死之后的后事。少年并沒那么害怕,只是瘦瘦的胳膊上時不時起些雞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老馬六點多在廚房里用老法子打紙錢了,桂英準備葬禮上用的禮金,致遠下樓去買果品和新鮮的百合菊花,仔仔一身一身地換衣服直到媽媽覺得最后一件可以了才了事。七點四十桂英上班去了,八點鐘老小慌忙吃完早餐,致遠叫了一個滴滴快車,仔仔提著東西老馬拄著拐杖緩緩地下了樓,致遠將兩人送上車看著車走了,才感慨而回。
九點半,爺孫兩到了市殯儀館。一下車便看到了殯儀館醒目的牌子,進了大門以后是一塊空曠的四方院子,那院子十幾米寬二三十米長。老馬拄著拐杖走在前頭,仔仔提著東西緊跟在爺爺邊上。穿過院子進了殯儀館以后,只覺里面冷颼颼的,仔仔瞬間毛發(fā)倒豎,胳膊肘禁不住抖了起來。
進館后是一間大禮堂,昏黃的燈光、光亮的地面。這間大禮堂也是大靈堂,但見二三十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衣服站在靈堂各處哭哭啼啼。靈堂中間是逝者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幾圈花花草草。老馬透過鬧哄哄凄慘慘的人群,見靈堂最北邊的墻上貼著一張兩三平米大的遺像,遺像前擺著無數(shù)花草、花圈和花籃。老馬定睛細看,遺像里的人寬寬的臉、方方的額,顯然不是袁鐵生,他猜測今天殯儀館里大概有好幾場喪禮。
老馬見大門內(nèi)兩邊各有一個敞開的小門,他朝右邊那間走了進去,那是一個小一點的靈堂。靈堂中間也是棺材,四五個人圍著棺材在啜泣。老馬隔著七八米遠看了看靈堂上一平米大的遺像,也不是袁鐵生。
老頭帶著孫子又朝館內(nèi)左側(cè)的小門進去了,這間靈堂更小,四五米寬、七八米長,盡頭的北墻上掛著個一尺高的小遺像,老馬走進一瞅,正是他的老大哥。靈堂里只有一副挽聯(lián)一張遺像,其他的什么也沒有。老馬皺眉,左右找人,奈何沒人。他指使仔仔把東西放在遺像下面,仔仔扭捏皺眉死活不去,老頭只得夾著拐杖自己彎腰去擺放果子、鮮花、紙錢。擺完東西后老馬從仔仔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倒了三杯祭給老大哥,而后將酒杯倒扣在酒瓶上,酒瓶擺在靈堂前。
空空無人,好個奇怪。老馬在靈堂前干巴巴地立了十來分鐘,出去找主事人遲遲沒見到。殯儀館里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站了一會老馬左腿發(fā)軟,他出了靈堂,見殯儀館外有花壇,老頭坐在了花壇邊的磚臺瓷片上休息。著實沒經(jīng)過人死的何一鳴,從下了出租車到此刻,跟爺爺?shù)纳眢w距離沒大過一尺。膽小的少年郎東張西望,兩手不停地搓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哎,咋不見人呢?”老馬自言自語。
“爺爺,沒人的話,咱兩放完了東西走唄!”何一鳴緊挨著爺爺?shù)纳眢w取暖。
“主人家沒見著,怎么走?”老馬瞅了一下孫子,心里暗嘲其膽小如鼠。
老馬只知袁建成的電話號碼,至于他長什么樣子,有二十年沒見了,老馬早忘了,于是盯著進出殯儀館的人一個一個地打量。一老一小坐在殯儀館主靈堂的門口邊,見來來往往的人各個不是悲傷就是哀嚎,少年膽顫、老人狐疑。
“你這個爺爺,以前可是個能人呀!”半個小時以后,老馬指著靈堂的方向,臉側(cè)著對仔仔說。
“有你能嗎?”仔仔懟老馬。
“比我能多了!人家是大學(xué)生!”
“哇,好老的大學(xué)生呀!”
“是?。∷衲氵@么大的時候在村里當生產(chǎn)隊的隊長,領(lǐng)著大家到處干活!他們村子那時候在鎮(zhèn)上很出名!后來公社領(lǐng)導(dǎo)見他干得好、表現(xiàn)好、人聰明,提名他當村長,村里人一選舉,數(shù)他票最高了!二十歲成了一個村的村長!你說能干不?”
“呃……好吧!跟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會長有點像?!?p> “那時候……年成不好!其他村餓·死的人多著呢,他們那兒沒死太多人!得虧了你這個爺爺,早早地讓村里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種紅薯和洋芋,呵呵……也是個有遠見的人!后來開放了,恢復(fù)高.考了,你猜你這個爺爺干了個啥事兒?”
“參加高考?爺爺你這懸念鋪得一點水準也沒有!”仔仔一臉嫌棄。
“哼哼!那你知道當時你這個爺爺高考時多大了?三十六歲!孩子都老大了!當時他要高考,公社上還不放人——舍不得讓他走!他沒法把村長給辭了,讀書去了!那個時候,人家去西安大城市里讀書,上大學(xué)!了不起吧!”老馬講得眉飛色舞。
“那他孩子誰照顧?”
“他爹媽和他老婆。你袁爺爺上大學(xué)時也窮得不行,他跟我說他媽給他帶的玉米饅頭發(fā)霉了,那毛毛長了半寸長,他照吃不誤!沒法子,那時候剛開放,村里窮得很!你這爺爺又廉,當村長的時候不貪一分一毫的,啥沒落著!好人吶!”老馬朝空豎著大拇指。
“那你和這個爺爺不是一個村的,你們怎么認識的呀!”
“我們是親戚,我爺是他婆——就是他奶奶的親哥!我和我這個老哥的關(guān)系,就像……你跟你興華姨家孩子的關(guān)系一樣!”
“好遠!遠到LS了都!”
“是遠,擱村里也不遠!主要是我爺和他婆早走了,我們上一輩還聯(lián)絡(luò)呢,到了我們這輩不聯(lián)絡(luò)了!我跟你這個袁爺爺是先認識的,而后才知我倆是親戚!哈哈哈……你說巧不巧?”老馬幾聲憨笑過后,接著說:“我倆認識的時候,我都四十多了,才當了村長,啥也不會弄!多虧了你這個爺爺幫我,指導(dǎo)我、點撥我,要不是他馬家屯還沒現(xiàn)在這么好呢!”
“哦!”仔仔點點頭。
“鎮(zhèn)上、鄉(xiāng)上有啥動靜,他馬上告訴爺爺,然后我在村里努力使勁,給馬家屯掙了榮譽、拿了不少政策優(yōu)惠!爺爺家剛開始種果園,那時候種果子的人很少很少,農(nóng)民膽小謹慎不敢種!怕賣不出去賠了本還把地給耽擱了,你袁爺爺當時鼓勵我,讓我先種,給大家?guī)ь^!剛種的前幾年爺爺賣果子的時候,他給爺爺聯(lián)系了不少果販子,這才一點一點把路子走通了!后來馬家屯種果子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啥果子都敢種了!”
“哦!原來他給你放消息呀!”不知何時起,仔仔的胳膊大腿已經(jīng)不起雞皮疙瘩了。
“不僅是我,你袁爺爺幫過很多人,人家關(guān)系網(wǎng)非常寬!爺爺后來在鎮(zhèn)上、鄉(xiāng)上聯(lián)絡(luò)的那些人,各個受過他的恩!鎮(zhèn)上的好些惠民政策、惠民工程就是你這個袁爺爺牽頭的!那年要不是他媽病重了,你袁爺爺早成我們鎮(zhèn)的鎮(zhèn)長了!當時提名了都,已經(jīng)開始準備操作了!嘖!哎……人這運勢,確實有好有壞!那些年認識你袁爺爺?shù)娜艘惶崞鹚鱾€豎起大拇指,人品、能力、頭腦沒得話說!”
“那他為什么現(xiàn)在成這樣?。俊弊凶兄噶酥胳`堂。
“哎……老了唄!他六十多到了深圳,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臟病!哼哼!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錯了!”老馬笑著搖頭,傷感衰老。
“爺爺,你是不是很傷心?怎么沒見你哭呢?”
“呵呵!人老了淚少!再說我也不傷心!你這個爺爺活到七十六了才死,我還不知道自個能不能活過他呢!我要活不過他,我才傷心呢!”老馬開著玩笑。
“我覺得你很健康呀,怎么著也能活到九十歲!”仔仔安慰爺爺。
“這幾十年爺爺送走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爺告訴你:這人活多長跟他健不健康沒半毛錢關(guān)系!生死道上無老少,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個去。人這命長命短得看閻王爺?shù)囊馑?!”老馬指了指腳下的地。
“那這個袁爺爺為什么……為什么他很牛,葬禮卻沒人來呢?”
“哎,記著他的人沒死也快死了!他這輩子只這一個兒子,不跟這兒子過怎么活?”老馬雙手拄著拐杖,連連搖頭。
“吶……這葬禮也太寒酸了吧,爺爺你看中間的和隔壁的,人家該有的東西都有,人也很多!這個袁爺爺好可憐呀!快十一點了他孩子還沒來!”仔仔歪著腦袋著急。
少年一語戳中了老馬的傷心筋,老頭神色呆滯,沉默了。
十一點半的時候,仔仔小聲催促:“爺爺你打個電話唄!”
“嘖!指不定主人家現(xiàn)在忙大事呢!甭給人家添麻煩!”
在細碎的哭聲中,老小又等了半個小時。忽見一中年男人往殯儀館正廳走來,那人瘦瘦的,額前發(fā)亮,眉目間和袁鐵成有幾分相像,老馬坐直身體,正想問一問。
“欸!這不是你那個叔嗎?”旁邊的女人指著老馬說。
“哦!對對!是你!”老馬憶起了鐵生的兒媳婦,站了起來。
“建國叔,我是建成!”那中年人過來和老馬握手。
“哦,好好好!”老馬點頭,握完手指著仔仔說:“這是我孫子,我腿腳不便利,帶著孫子過來了。”
“哦!那叔我們進去吧!”袁建成領(lǐng)著老馬往那間最小的靈堂里走。
“你爸的棺材呢?”老馬問。
“在后面呢,他們等我們過來了才挪!我現(xiàn)在去讓他們挪。”建成說完去找工作人員挪棺材。
“靈堂咋布置?”老馬轉(zhuǎn)身問建成媳婦。
“這不……這不是有挽聯(lián)、遺像嗎?”建成媳婦指了指北墻,而后擠著眼睛說:“叔你不知,這里東西貴得要死!一身壽衣要三千!一個骨灰盒要兩千!我們這前前后后進醫(yī)院花了不知多少錢了!”
老馬點點頭,又重重地低下頭,沉默。仔仔斜瞅著爺爺憂傷的臉,心中的恐懼被憂傷驅(qū)散了兩分。
建成和工作人員推著棺材進來了,放好棺材以后,建成去帖訃告。貼完訃告,建成走到老馬跟前說:“叔你看還有啥準備的?”
“你……你親戚呢?”老馬擦著汗問。
“親戚我通知了十三個,只有兩個來。幸虧是我大還沒咽氣的時候我就通知了,要不這兩個還趕不來呢!”建成搓著兩手說。
“哦!那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我本來想好好操辦一場,主要城里沒人,親戚總共兩個,我要好的朋友離開深圳回老家了,所以沒什么人,就這么……簡單辦吧!”
“呃……就咱這幾個人是吧?你大不是說你娃高考完了嗎?他沒來?”老馬尷尬地兩眼左右閃爍。
“那慫娃不愿意來!咋叫都不來!我也沒辦法!”建成攤開兩手,一臉無奈。
“哦,成成成!那這么著吧!我等到晚上火化了再走。”
“呃……好吧。哎叔,這是我爸給你的東西!”建成從妻子手里接過一個袋子,袋子里掏出一團被舊報紙層層包裹的東西。老馬接過來,看也沒看便交給仔仔,誰知仔仔死活不接,老馬只得一手握著。
“這是給你大的!”老馬從褲兜里取出一打行門戶的禮金,交給了袁建成。
“謝謝叔!那……建國叔,你是一定要等到火化之后是吧?”
“是,我送你大一下!”老馬輕微的聲息里透著不可抗拒的肯定。
“行,那我給你找個凳子去!”建成一轉(zhuǎn)身出去了。
中午,袁建成陪著老馬聊天,將他父親這些年在城里的生活狀態(tài)、身體狀態(tài)、臨終前的住院生活一一講了一番,老馬只嘆氣搖頭。下午兩點,建成去火車站接親戚去了。袁鐵生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尚在,姐弟年歲大了,底下的六個外甥、甥女、侄子、侄女只來了兩個代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