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仿若就此終止一般,縱使外界的所有哀嚎,一切哭喊愈演愈烈,到了兩耳也只剩下“嗡嗡”的耳鳴聲和無盡的麻木。
行進的百姓像一具具失了魂的軀殼,若不是時不時在耳畔邊響起婦人的抽噎以及男人的愁嘆,當真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些沒了人氣的傀儡大軍。
撲通。
隊伍中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腳跟子一軟,朝著路邊倒了下去,一動也不動。附近的人見此狀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驚慌或騷亂,也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去查看那人是何情況,一切靜的可怕。不過很快,當中突然擠出來一對婦孺,對著地上的那個男人又哭又推搡,苦花了妝容卻終沒能把她的心上人給喚回。
這般生死別理場面幾乎走上一段就會發(fā)生,百姓嘴里雖已沒有抱怨的氣力,心中卻如同熬著黃蓮粥,愈發(fā)凄苦。
像這般暗無天日的日子才剛剛起頭,可何時才能結(jié)束呢?
這里也并非人間煉獄,而是一座曾經(jīng)人海攢動,名為錦州的關(guān)隘。今日,一紙撤令將數(shù)萬軍民盡數(shù)驅(qū)離,用不了多久,這里將會變成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空城。百姓們大都心知肚明,守將怯懦,不愿將前程和性命搭在一個與他不甚關(guān)聯(lián)的荒蠻之地,然而此處對于行隊中大多數(shù)人而言,卻是生養(yǎng)了他們,亦喚故鄉(xiāng)之所,此番離開,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回來。
天啟五年。
與錦州相望的寧遠,雖說從地理位置上和錦州唇亡齒寒,城內(nèi)軍民卻并沒有表露出絲毫要棄城而逃的風頭。同是火燒眉毛,兩城守將不同,行事自也殊途。
寧遠城內(nèi)。
連年的天災,加之北邊戰(zhàn)事不斷,使得本就貧瘠的寧遠土地更是雪上加霜,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一張烙餅,一碗稀粥這等尋常人家桌上之物,在這幾乎成了比什么珠寶黃金還要珍貴的東西。又有多少人棄兒賣女,為的只是一小抔白米,其中苦楚,咽的下去的還能吊著命過日,熬不下去的便餓死街頭,成了他人眼中“路有凍死骨”。
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弱冠之人,踉踉蹌蹌地走在寧遠街上。他雙手緊抱著腹部,卻止不住潮涌而來的饑餓感。
他已經(jīng)記不清已經(jīng)多少天沒吃上正經(jīng)的東西了。記憶中上一頓用來果腹的東西還是從街邊惡犬嘴里爭來的半塊素饃饃,雖與他而言壓根不夠塞牙縫,可那滋味卻是他一聲也無法忘懷的美味。
發(fā)愣的功夫,前頭也不知來了何人,一陣喧鬧聲扎了過來。他抬起手,撥開自己四散的亂發(fā),向不遠處看去。
是巡查來的官爺。
也不知是自卑作祟,還是骨子里對官兵的恐懼,他一見到臉立馬就繃了起來,想也沒想就轉(zhuǎn)過身去,下意識地想要離開這里??蛇€沒走兩步,后頭官兵就快趕上了他。
偏偏在這個關(guān)頭,一股熟悉的香味幽幽地傳了過來,他的肚子又開始作祟。撲通一聲,他兩腳一軟,猝然癱倒在路中央,偏巧把行進中的官爺路給截了。
該死,連干得快擠不出一滴水的空氣,除了揮之不去嗆鼻的硝煙味以外,竟也會飄蕩著一股不切時宜的甜香。莫不是自己已是將死之人,才會在彌留之際出現(xiàn)這般“餓死鬼”的前兆,聞到那股熟悉的素饃饃獨有的香氣?他不禁苦笑起來,他雖知道再把人家路給擋著,怕是免不了要吃些苦頭,可能還要因此丟了小命,可他實在是騰不出力氣起身了。
更何況他現(xiàn)在滿腦子只有令他魂牽夢縈的素饃饃。他想著,如果死前還能吃上一口素饃饃,此生也就無憾了。
“小子,你可知這馬上乃是袁崇煥袁大人,還不快快退讓?!币粋€虎背熊腰的男子正走在隊伍前頭,一手牽著馬繩。見路上倒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家伙,立馬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想走了過來。
“施恩,休得無禮。”馬上之人見此狀隨即下了馬,跟著上前查看情況。
“不知你可是餓了?本官這偏巧有一塊素饃饃,如果不嫌棄我的話……”袁崇煥話還沒說完,那人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手里還熱乎的素饃饃,二話不說就奪了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這便是你們口中的:百姓尚且安好,并無不妥之處?”袁崇煥眼神復雜地看著那人風卷殘云一般吃完了整塊素饃饃,回過頭對著其他趕忙下馬的官員質(zhì)問道。
“還有嗎?”他抬起頭,嚼動的嘴也放慢了下來。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官人是用正眼正看著自己。
“大人你看這廝就是滋事……”袁崇煥用手對著施恩揮了揮,一臉笑意地回答道:
“本官身邊正巧缺個貼身護衛(wèi),雖說不是什么肥差,倒也能保你一口飯吃,你可愿意?”
那人抬起頭,一臉的不可思議。他慘白的雙唇微微蠕動著,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憋了半晌過后,站在袁崇煥身后的下職施恩見他仍是一臉木訥,終于是看不下去了,湊進一步提醒道:
“小子,大人可是抬舉你了,還不快快謝恩?!?p> 他看了眼施恩,轉(zhuǎn)而又看向袁崇煥,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萬般情感終究匯到三聲響亮的磕頭聲中。
噠。噠。噠。
“小人必將肝腦涂地,以報官家救命之恩?!?p> “好。施恩,你且將人領(lǐng)下,回去給他換套干凈的行頭,晚時再送到我營帳中?!?p> “喏?!笔┒饔沂直饕竞螅锨皩⒐蛟诘厣?,把額頭磕的通紅的家伙領(lǐng)下去,袁崇煥突然想起什么,對著正欲起身的徐珩開口問道: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p> “草民喚作徐珩。君子如珩,便是草民之名?!?p> “哈哈,好個君子如珩,果真是個好名。不過此名太過秀氣,聽著不似一個習武之人,倒像個文弱書生,這樣吧,本官送你一個字可好?”袁崇煥右手摸著長胡,瞇著眼思量了一會,不久便拿定了主意。
“子路。就叫你徐子路如何?”
“徐子路謝大人賜名。”徐珩喜不自勝,他再怎么愚鈍,也知曉袁崇煥此舉是抬了自己的臉面,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欣喜,二話不說對著袁崇煥又是磕頭又是謝恩,一時倒惹得袁崇煥哭笑不得。
“回去施恩自會告知你軍中大小細碎事宜,日后你要將軍中紀爛熟于心,切不可妄為生事,否則休怪軍規(guī)無情?!?p> “小人明白。小人的命是大人撿來的,就是下了油果子也絕不會做出抓褲腿摸泥這般給大人丟顏面之事……”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徐子路兩眼突然一黑,在一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側(cè)著身體無力地倒了下去,可嘴角卻還收不住的上揚著,嘴里依稀還念叨著一句話:
“我有家了?”
袁崇煥使了個眼色,讓施恩上前去查看,施恩看罷點了點頭,命一個隨身侍衛(wèi)攙扶著帶回營。
“大人,下官不明白為何要……”
“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既與他有緣,便索性幫到底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