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在暗格,我故意與云束多次交手,大多是試探性地看看自己有沒有長進(jìn)。雖說依然是輸,但輸?shù)霉獠室恍?,不再像之前那樣讓她一招制勝了?p> 難得外頭風(fēng)和日麗,我休養(yǎng)生息得也差不多了。正好到了秀女初選的日子,這種時候,娘娘們最愛來“把關(guān)”。我隨昆蘭出去走走,也來坤寧宮里湊個熱鬧。
只見一波一波的秀女打扮得體、秩序井然地站在殿外。這些秀女大都是來自四海的名門望族,有的更是世家大族的心頭肉、掌中寶,既然是萬里挑一的佳人,自然個個秀色可餐,沉魚落雁。看得出來她們應(yīng)當(dāng)是站了有半個時辰不止了,雖然已入秋,但秋老虎任然駭人,豆大的汗珠從美人額尖落下,連熏好的香衣都染上了汗騷味。
我從偏殿入皇后娘娘的寢殿,沒想到除了昭貴妃缺席,其他的娘娘們基本都到了。隔著一道銀鴿白鷺金絲屏,我隱隱看到皇后娘娘她還在慢條斯理地梳著妝。明眼人都知道她這一出是要立個下馬威,見昭貴妃沒來,于是就晾著其他妃嬪。妃嬪們都不敢擅自做主,惹皇后不悅,只好晾著這些秀女。既把原因扯到昭貴妃,讓皇上知道自己的醋意,又能震懾一下那些宮里的新鮮血液。
她必須讓皇上知道自己還在意他這位天下至尊,對他同心同德,絕無二心。即使皇上一直以來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皇后知道,宮里面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包括她自己,皇上早已心生厭惡了。之前那些歲月對她百般寵愛,不是因為自己的嫵媚,只不過是因為自己在壬寅宮變的時候救過皇上的命,多年來借這個皇后的名義為他牽制住了不少勢力。現(xiàn)在膝下也沒個自己的一兒半女,與皇上之間的信任又被小人挑撥,還好最終拿到了裕王這張牌,再不濟都還有回旋的余地。
我仿佛看到了她憂思難安的模樣,禁不住可憐她。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管她苦衷再多,再身不由己,人在做天在看,她遲早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由自主地坐到張德妃娘娘的身旁,還不是她懷里的嘉善小公主實在可愛異常,引得在場的眾嬪妃紛紛來挑逗。我向來都不主動接近小孩子的,害怕氣力過大,拿捏不好分寸,無辜惹上是非。偏偏她向我看過來,我也被她吸引過去。當(dāng)年她還在肚子里的時候,就惹了不少風(fēng)波呢。我挑逗著嘉善圓圓的臉蛋,她非但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躲開,還墊著腳想來夠我。我看她既不認(rèn)生也不呆滯,活脫脫一個古靈精怪的樣子,倒像她母親得很。
這時候,門外傳來太監(jiān)的前報“皇貴妃駕到——”
原來是昭貴妃來了,身邊同行一個打扮精致、身姿婀娜的女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和我一般大。那女子始終垂目弓腰,不敢看眾人。直到我走近看清楚眉目,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女子是嚴(yán)錦簫。差點忘了,昭貴妃是她的表姐,進(jìn)宮探望也是正常的,但她怎么不待在儲秀宮里,跟著來坤寧宮?
昭貴妃對她囑咐良多,只見嚴(yán)錦簫邁進(jìn)了參選秀女的行列里。這下我全看明白了。要么是家人以死相逼,要么就是許從誠負(fù)了她,否則以我對她的了解,要想錦簫進(jìn)宮伴君王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萬萬沒想到短短數(shù)月他們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畢竟相識一場,我必須想辦法讓她落選。
初選終于開始,皇后娘娘也是懶懶地翻閱手里的名冊,上面有這些秀女的籍貫,家譜和各項明細(xì)。這名冊妃嬪手里各執(zhí)一本,在座椅上三言兩語地研究著,草草篩掉一些家世不夠清白的秀女。
我呢,帶著小嘉善在宮里的后院打鬧著。嘉善說得好聽一點是異?;顫?,說得不好那就是暴戾了,要不是我攔著,搞不好坤寧宮里的花都被她采光。
日色漸昏,我估摸著初選應(yīng)該結(jié)束。錦簫這樣的家世讓她通過這次選拔綽綽有余,之所以沒在初選上插手,制造混亂,是因為嚴(yán)家嫡長女一來就落選,必定會貽笑大方,而且痕跡太重,最終昭貴妃也會查到我的頭上。
我扯下幾撮額發(fā),厚厚地遮住我大部分五官。然后故意放嘉善出去玩,我急忙追在她身后,看到錦簫被昭貴妃的宮人引路出宮。
錦簫與我擦身而過,并沒有看我一眼,可見她現(xiàn)在有多心神不寧。我試了一個小伎倆后,轉(zhuǎn)身便對嘉善密語:“你幫我叫住前面的姐姐,我就,我就再陪你玩一天。”
我撿起臺階上這塊潔凈的蜀絲方帕,帕上的花紋極簡易,只有一朵醒目的菊花,附上潔白的落蕊。我如同看到它的前世今生,躺在閨閣里被一絲不茍地編織著,又不幸地造訪宮闕的臺階。
因為我以道士身份示人時,不僅易了容,連說話的時候是刻意變過聲道的,而且道士是山間閉關(guān)的修士,郡主是宮闕長大的千金。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角色,錦簫再怎么機警,也想不到這都是一個人。
錦簫被嘉善死命地拉過來,她看到我并沒有多驚訝,聽旁人說道嘉善是公主,我是郡主,倒開始驚訝起來。我象征性地?fù)]了揮手里的方帕,示意她前來:“你的絲帕落下來了?!蔽矣浀盟J(rèn)識的浮根道士是很喜歡笑的,于是我現(xiàn)在只好故作嚴(yán)肅。
“讓郡主見笑了!”她顫顫地說道。
我說:“我看這絲帕的繡樣甚是別致,不知道出自坊間哪位高人之手?”
“愧不敢當(dāng),只是小女一時興起的繡品。”錦簫勉強地笑了笑,看了我良久,“我看著公主和郡主甚感親切,特別是您,像極了我一位故人?!?p> “是嗎?”我心虛道。幸好嘉善在一旁打斷我們,氣鼓鼓地說:“浮優(yōu)姐姐,陪我玩!不許說話不算話!新姐姐也要陪我!”
“好好好,服了你了。”我蹲下來哄著她,然后乘機對錦簫說,“既然你看我們親切,就一起玩會兒吧。”
嘉善也十分爭氣,調(diào)皮起來驚天動地,氣得錦簫臉上的沒精打采都少了一半。我問她有這么好的家世,為何還當(dāng)選秀女,她只是回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也恕我無可奉告。”
我這下敢確定,她是因為家族紛爭,不得已而為之,而且依然對從誠一往情深。那塊方帕中央的菊花繡樣,我在從誠的香囊上也看到過,不論是起針落針還是線的細(xì)密,都能斷定來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針法。連在坤寧宮外初選都要隨身帶著這塊平庸的方帕,絕不可能是因為她解釋的那樣——隨身攜帶只是因為摯愛菊花。
我記得水川告訴過我,皇后的本家名字為方愫玉。這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偏偏我那時稀里糊涂。記得十一歲那年除夕,我假借贈暖玉的名義向她示好,并把陷害我的那枚香囊偷偷栽給碧文。沒成想我的無意之舉竟然犯了她的名諱,讓自己成了皇后眼中那種故意挑釁之人。
錦簫一旦知道皇后名諱,怎么做就看她自己的選擇了。我僅僅以提點的方式說了一些皇后的忌諱,憑她的悟性,她現(xiàn)在心里一定有了一百種逃離深宮的辦法。我不過是引路人旁觀者,全然置身事外。希望她的幸福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帶有什么勉強和割舍。
這是我最后一次救她了。
坤寧宮內(nèi)暑熱散去,宮里的人都覺得晚風(fēng)輕撫,分外涼爽,唯有皇后一人體寒如冰。
今天她實在是怕了:“碧文,快去傳太醫(yī)!不,叫沈太醫(yī)過來!”她還是清醒的,十分清楚這件事只有他才能知道。
他提著一竹箱診治用具,緩緩地走上前,對皇后這幅樣子很不以為然。碧文識相地帶著其他小宮女退了下去。
水川半跪在皇后身旁,一聲不吭地給她一根根地上針。水川是習(xí)武之人,身體里的陽氣總是比常人重,每次水川靠近或者接觸到她的肌膚,她總能好受那么一點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經(jīng)熟絡(luò)到不需要言語就能讓對方心知肚明的程度了。
她唇色發(fā)白,白天上的濃妝已經(jīng)被冷汗帶走得差不多了,再也沒了盛勢凌人的眼神,“水川端良,你不說我也知道,斂冰決已經(jīng)深入我的骨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快告訴我是不是!”
“放心,在你幫我查明真相之前,我是不會讓你死的?!彼ㄕf完嘴角略微上揚。他第一次在皇后面前笑著,即使讓他覺得很詭異。他清楚自己不是沈知寧,即使有和他一樣深邃的眉眼和俊朗的輪廓,但沈知寧常常笑臉迎人,而他很難做到。真正的沈知寧不知道被關(guān)在那個秘密天牢里,暗無天日,度日如年。
皇后像瘋了一樣抱住他,想要身上幾乎每一寸肌膚都緊貼著他,“你為什么一直執(zhí)迷于那場海難的真相?是為了宮本新玉嗎?沐浮優(yōu)的親生母親?”
“你瘋了嗎,方愫玉!”水川實在扯不開她,壓著嗓子在她耳邊說道。
“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太冷了,這樣抱著你,我會好受一些……”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纏在他的身上,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要放下一個皇后的顏面,去做如此愚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