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有在聽嗎?”太子不見我回答,感到十分奇怪。
終于回過神來:“額……我只是想到,常安和思柔在城外的西平客棧里,你記得派人去接?!蔽尹c著頭與他簡單告別,便離開太子所在的鐘粹宮。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時辰,后土在暗格里也該蘇醒了。
我剛回到了建翎宮里的暗格,就遇到了后土、云束和樂秦三人。曾經(jīng),我想都不敢想今生我能看到這場面。
當我看到樂秦左肩中箭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云束正在專心幫樂秦運功療傷,無暇顧及我,而且看起來樂秦傷勢頗重。
后土最先注意到我:“我都聽云束姑姑說了,常安、思柔都交給太子了嗎?”
我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原本怕后土會責怪我,看他沒什么怒色便安了心。
本來想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云束醫(yī)治,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不應該再添亂了。訕訕地問后土:“樂秦道人怎么樣了?”
“你先管好自己吧!過來。”他拿著洗傷口的紗布,伸手就想清理我的額頭的血跡,嘴里喃喃著,“再不上藥就結(jié)疤自愈了,到時候看誰想娶你?!?p> 他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自然而然閉了嘴。
“樂秦道人腹部中了箭,好在云束姑姑功力了得,給他灌了真氣才有所好轉(zhuǎn)?!?p> “那就好,那就好。云束打你的那一掌不是故意的,休要記在心上。你——”
也許應該給他點時間適應吧,喜歡的人突然之間告訴自己這么多秘密,換做是我早就逃之夭夭自閉多日,更別說甘愿陪我擦藥。
我換個語氣說:“今天讓你操勞了!”
怎么越說越奇怪?算了,我現(xiàn)在心這么亂,屁股后面的爛事一大堆,還是閉嘴好了。
“剛才你說什么?什么時候也會對我說這些客套話了!不會腦子受傷了吧?!彼槃輵袘械卮钤谖业念^上,側(cè)背著著燭火,下頜分明瘦削,眼含星月。我仰面看去,這個視角他出奇的好看,甚至比許從誠還要精致俊美三分。
眼前這位三皇子,這位時時刻刻都能洞悉人心的裕王殿下,他的心卻從未被外界擾亂過,他的這一點足夠讓我羨慕一輩子了。
終究還是疲憊不堪,竟然肆意地睡在他懷里,這其中沒有半點的不好意思。等我醒來,后土早已回去,此時早已日上三竿。在案上摸索著發(fā)現(xiàn)一詩筒葵箋,一定是他留下的。
輕啟詩筒,葵箋落地無聲,倒是讓云束撿了去。
云束沒有念出來,這樣晦澀的東西她也不會多看兩眼。“情深意重又如何,都交給時間吧,它會給出一個最周全的答案。”
葵箋再次落地,這下突然有了聲響,我遠遠地瞧見水綠的葵紙上寫著:
“覺來倥傯轉(zhuǎn)頭空,盲添耿耿無由愁。
寥廓風、斑駁月,與伊夜夢尋長久?!?p> 尋長久……如何尋得了長久呢,我注定要逃離宮闕,他生在帝王家,難道在看盡世人的白眼,還陪我一起逐浪江湖不成?越想越扯淡……
我究竟還是讀不懂這詩的意思。他為何愁?難道只是簡單地空談風月?
就算我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子,也知道初遇沒有好結(jié)果,況且——保命為重,本來就沒什么資格談情說愛。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處境,但浮優(yōu)你應該去看看常安,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就是你嗎?”
云束說的對,現(xiàn)在不是談論兒女情長的時候——
承乾宮。當我來到這里的時候,那里的梨花開得滿園,花葉不分白綠不辨,顯得承乾宮的紅墻比其他宮殿紅上一番。連阿瑛的臉都有了血色,我差點以為她真的已經(jīng)走出陰霾。
我就這樣久久地待在她身邊,一句話都不說,陪她盤腿趺坐在窗前。
“你看,這花開得真不是時候。娘娘們接二連三地看望我,說是陪我賞梨花。她們意思我都明白,就是要我閉嘴……她們是什么東西!憑什么要我忍氣吞聲!”阿瑛聲音越來越大,像頭不受控制的獅子,我從未見過她這幅樣子。
我勸道:“聽我說,這件事不會這么容易了結(jié)。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能經(jīng)受住悠悠之口嗎?”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我沒做錯什么!難道還要代人受過?我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常安公主失了清白?!?p> 我詫異問道:“何出此言?我知道你不愿嫁人,但是你要想想思柔,她才十五歲,就快到待嫁之年了。你讓她和你一樣耗在深宮里孤獨終老嗎?”
“孤獨終老……也沒什么可怕的?!卑㈢騽e處,繼續(xù)口是心非著,我知道她心里很痛苦,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她。
我竟然心軟了,讓她找思柔商量這件事。
隨后我們來找思柔,可嬤嬤卻讓我們候在外庭。
“公主郡主見諒,我家公主她回來以后沒完沒了地泡在浴缸里,不肯見人,不肯吃飯——把我們都嚇壞了?!?p> 我原本想硬闖:“那我們直接進去!”
“郡主!算老奴我求您了,我猜也猜到了,發(fā)生這樣的事,誰能受得了?!眿邒吡ⅠR跪下。
思柔公主的生母被打入冷宮,她身邊只有一個嬤嬤真心地像女兒一樣待她。
正當我們在殿外僵持不下的時候,思柔自己出現(xiàn)了,眼睛浮腫得厲害,肌膚被泡得發(fā)白。這幅樣子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對不起,姐姐沒能保護好你。會沒事的,那些人一定會嘗到惡果!”常安一把抱住思柔,突然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這種悲傷來勢迅猛,難以磨滅。
等到思柔情緒穩(wěn)定一些,我試著打探她的態(tài)度。
沒想到,阿瑛先說了話:“思柔別怕,我和你一樣,但是我希望你勇敢一些,我們是一國公主,不存在怕的?!?p> 思柔扭頭看著阿瑛,眼神聚不了焦,失了光彩,“原先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后來呢?”
我要為從前的無所謂和狹隘抱歉,因為旁觀者永遠都不會感同身受。
“所以啊思柔,難道天下女子都要怕嗎?不是這樣的,把一切都說出來,朝中就沒人敢向韃靼妥協(xié)了。同仇敵愾,大仇即可報了?!?p> 思柔盡管不說話,像是聽了一段故事一般,時而正常,時而癡傻。
嬤嬤看不下去了:“浮優(yōu)郡主,你帶著常安公主回吧。”
“嬤嬤,水備好了嗎……我感覺又臟了……”
阿瑛聽到思柔這句話,把淚狠狠地憋回去了。我扶起她,離開了這里。
我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為什么就差那么一點。如果時間回到昨天,我還會對人性抱有僥幸嗎?
不過讓我慶幸的是,阿瑛遠比我想象得堅強,勇敢。當晚,她就把一切都稟告了陛下,幾位親信都在場。
一時刻,數(shù)雙眼睛和嘴巴一齊出現(xiàn)在常安和思柔身邊。是憐憫,是窺探,好像身體行為就和常人不一樣了,非要躺在那里供人觀賞個遍才肯罷休。
就算有些人是真心實意地安慰,也是在心口平添刀疤。
當我悵然之時竟然讓阿瑛來安慰我,也好,總比她頹廢了好。
回宮之后,想起我的長生咒也擱淺了不少日子。我依然在第五重“止情”停滯不前,同時我的月事許久不來,怕是再也不會了。我非但不稀奇,還有幾分卸下重擔之感,其實是男是女我都無所謂,我照樣可以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比人皮背后的兇禽猛獸好得多。
這個晚上,我睡得異常安穩(wěn),仿佛整個晚上都失蹤在我的記憶里了。
直到思柔的死訊傳來……
水很燙,她已經(jīng)感覺不出痛感了。進水之前,她把屋子熏成一個香氣四溢的香坊,只需淺淺一聞,乾坤顛倒,混沌難淆——水很燙,她還是躲在那里再不出來了。
“那里什么都抓不出,但是可以與水相融啊,不出來是不是就干凈了。”
……
當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思柔沒有了脈搏,沒有了心跳,連臉上的愁容都沒有了。
我愣了半天的神,不知道我應該怎么表現(xiàn)成什么樣子。悲傷欲絕?還是事不關(guān)己。是不是在人死后還要說上兩句責備。然后怪她太傻?還是怪未亡人太聰明啊。
阿瑛說的對,梨花開得不是時候。
一樹梨花一承乾,春色暄妍,繁花盛景有人欣賞不得,有人心賞不得。
我突然害怕,害怕阿瑛會像思柔一樣。常安表現(xiàn)地十分正常,不吵也不鬧,甚至比一開始還要薄涼,她越是這樣我越擔心,多希望她在我面前痛哭一場,哭到鼻腔出血,哭到眼睛充血,過了血淚一場才叫我安心。
要不是云束攔住我,我極想私下處理掉那個叫度亨的渣滓,但是我懂得,國戰(zhàn)不好插手,稍有不慎就一敗涂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次兩位公主的事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已經(jīng)勝算在握。
我總想著帶阿瑛出宮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世外的風景名勝和人情世故,不為父皇的寵愛憂心,不為宮廷的算計擾神,換一種方式活著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