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他開始試著畫那日游湖圖,他的花鳥已是不必說了,只是在山水上,總是少了些氣勢。
我卻覺著這樣清朗疏闊挺好的,那些自稱有氣勢的山水,總是有些太過逼人的氣勢,看了教人氣息一滯,畫確實好,可我不歡喜。
我還是喜歡他這樣青山隱隱,綠水逶迤的舒朗,看了教人眼前一亮,心生暖意。
他卻不知足,說是男人的畫就得像男人樣,頂天立地,畫山就該有山的氣勢,畫樹就得有樹的挺拔…好吧,那就畫吧…
我就不明白,這人干嘛要跟自己的短處較勁兒呢…是人,總有短處,取長補短就好…
看著他這樣辛苦,我也惟愿他能多一個長處,只是世間有個詞,叫做“求全責備”
他既要畫畫,我便多點了幾盞燈,取了燈罩,整個西次間愈發(fā)通明透亮。
我就坐一旁做針線,間或與他沏茶、吃茶,閑聊幾句,他畫的累了,也會叫了我一同讀書寫字。
成衣店娘子送了我兩只手籠,我轉手送了襄媽媽一只。襄媽媽撫著手籠道:“我們也稀罕一回”
眼見著迎兒不在,趁著機會,與襄媽媽閑聊起來,問道:“迎兒這小丫頭可曾定親了?”
襄媽媽點頭道:“定啦!他爹在世的時候定下的,是她遠房的一位表哥,隔了兩個鎮(zhèn)子,還行,坐了船,順風順水一天能到,若是馬車就更快些。女婿中秋前還來拜節(jié),看過我們母女。娘子、官人若是早些來,還能見見,我家那個未過門的女婿,是個實在人,大迎兒兩歲,上頭有個兄長,事事教著他,又是迎兒她姑姑看著長大的,迎兒嫁過去我是放心的,過個一年半載,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就更安心了,去見她爹也就有個交代了?!?p> 我笑道:“是常來常往,知根知底的人家就好!”
襄媽媽笑瞇瞇道:“我也是這樣說的!她爹原先想著招贅,我不答應,那入贅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兒能要的,迎兒小孩子氣,自己是立不起來的,就越發(fā)不能招贅!!她姑姑說的這門親,我們都看著合適…離我這里也不遠,我有個什么,她們也能回來看看。鎮(zhèn)子上有人勸我,說迎兒嫁過去,就讓我賣了這里的宅子,搬去那邊住。我可舍不得,這宅子是家里老人置辦的,一直住著,只是我沒能有個子嗣…”襄媽媽斂了笑容,眼神黯淡…
看著鋪子外頭,襄媽媽接著道:“她姑姑還與親家說好,他們家在我們女婿這一輩的,已是兄弟兩個,那個兄長去年也得了個兒子,長子嫡孫都有了的,待得迎兒過了門,我家迎兒若能生兩個兒子,就過一個給我們承嗣,我們也能給祖宗一個交代了!所以啊,這份產(chǎn)業(yè)再小,也是祖宗留下來,我可得給我的小嗣孫守住嘍!”
我湊趣道:“真好!您??!就好好保養(yǎng)好了,等著享清福,能享了兒孫福,那才是福氣呢!”
看著襄媽媽臉上,再次浮起滿是期待的笑意,我心痛如絞…強忍著,沒露出來,與襄媽媽道別回房,離開鋪子時,身后的襄媽媽輕輕道:“娘子和官人都是好人,心地純善,那位獨孤官人與你們不一樣,心思太深沉…”
我卻分不出心神思忖這句話…滿心滿肺都是我的母親…
游著神回到東次間,關上門,倒在填漆床上,我躲在被子里哭的撕心裂肺,我可憐的娘啊,該是費了多少心思,為我說那樁親事,又眼睜睜看著我死也不肯應下,該是何等的憂心如焚,而如今…如今…
我是要遭報應的吧…不孝如我,應當是要遭報應的吧…
想起那晚他問我:“可曾后悔?”
而今,對母親瘋狂的惦念,迫的我真真有些后悔了,那時候,若是母親答應我,嫁不嫁由得我,我是不會就這樣出來的,我舍不得母親,舍不得家,舍不得啊…
而今,即便而今,我也無法想著嫁與他人,可我后悔離了母親,離了家,我不能想母親如今怎樣了…不敢想…
而今,我真是羨慕那個,被母親訓得頭也不敢抬的我,至少,那個我,還可以聽聽母親罵我的聲音…
忽的聽見,窗外仿佛有動靜,我急忙起身,伸手扯了帕子,擦著臉,跑到窗下,輕輕掀開窗,看到迎兒進了鋪子的背影,我不知道這丫頭聽到?jīng)],我是關著門的…
越發(fā)頹廢,整個人都沉到谷底了…
倚窗愣怔半晌,還是要打起精神,他也差不多要回來了,不能讓他看見,他該不安心了。趕緊收拾了填漆床,又去耳房梳洗,頭發(fā)也重新梳了,我現(xiàn)在梳的發(fā)髻已經(jīng)很穩(wěn)當了,特意勻了點粉,上了胭脂,應該看不出來了。
始終想著適才迎兒的身影,這幾日迎兒有些躲著我,自打獨孤辭行的那天起,見我都是低著頭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與她說話,此時細想,真是何必,明天還是拉著她寫字吧。
想著適才的襄媽媽,想想襄媽媽最后那句話,我也該試一試,勸勸這個丫頭,只是如何拿捏分寸,我有些頭疼,從來都是別人頭疼我,如今也輪到我頭疼別人了。
開了門,打算著去廚房,果然迎兒幫著襄媽媽關了鋪子,也正自鋪子回來,我笑著道:“迎兒這幾日可偷懶了,明日下午,我們一起做了針線,好好寫寫字吧?!?p> 迎兒看了我一眼依舊低著頭,襄媽媽笑瞇瞇道:“還不快應下,可要多謝娘子了!”
迎兒仍是低著頭道:“我約了鎮(zhèn)子上的姐妹一道做針線…”襄媽媽愣住了,看了看我道:“就約了她們來家里,和娘子一道做,教娘子也認識認識鎮(zhèn)子上的小姑娘,也多個人說說話…”
迎兒輕輕抬頭,目光瑟縮看了我一眼道:“我笨得很,寫字寫的不好…”襄媽媽瞪大了眼睛,就要發(fā)作,我急忙拉住她。
看著迎兒,我忍不住輕嘆,柔聲道:“我小時候也是寫不好字,寫的難看的很,就想著耍賴不寫,我母親就問我,可曾見過哪家孩子生下來,就會走路,就會吃飯,就會說話?迎兒,我也問問你,可曾見過?”
迎兒一臉懵懂,搖頭道:“那是妖怪!”
我正色道:“你是妖怪么?”
迎兒嚇了一跳道:“當然不是哩!娘子你怎么這么問!”
我笑道:“既然不是,你才寫了幾天字,寫不好,不是理所應當么?若是這幾天你就能寫了一手好字,那就只能說,你是個妖怪!”
我和襄媽媽笑了起來,迎兒漲紅了臉,越發(fā)低著頭,襄媽媽笑著拉著她道:“真是個傻孩子!如今遇上娘子,是你的福氣,要惜福才是,好好跟了娘子寫字!可不許再這樣孩子氣,不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