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么一路慢慢逛著,估摸著也有兩刻鐘了,看著她們還要往前跑,我忍不住道:“妞妞今日可在西小院仍鞠了?”
“扔了!半個時辰!…”芽兒才說完,就停了下來,回頭可憐兮兮的看著妞妞,妞妞也噘著嘴道:“南姨,我還沒來過新園子呢!”
我不忍心了,看著梅娘子,梅娘子看也不看我,徑直道:“園子又不會跑,以后我們每日晚飯后都來慢慢走走,不許跑!要慢慢走!今日就先回去!也怪我,才剛送走了郎中,就忘了!”
我仍舊不忍心,搜腸刮肚尋了話題問道:“前幾日教你們的字可都會寫了?不如芽兒帶著妞妞回去寫寫字,明日我要是看著寫得好,就叫秋媽媽做了酥油泡螺來!”
兩小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好幾日沒吃酥油泡螺了,忙著點頭稱好,看也不看園子,手牽手回屋子了。
梅娘子看了看我笑道:“還是你會哄孩子!”
我們沿著池塘,緩緩?fù)白?,如今正是春日里,只可惜都是新栽種的花木,還不見扶疏葳蕤,卻也影影綽綽,有些春意浮動的模樣。
我心有所動,看著梅娘子,想問問,又怕不妥,梅娘子看著花木,輕聲道:“你想問就問吧!我知道,這些原也不會妨礙你我之間,只是你的家人從不曾問過,你也直到今日才問,已是很寬容了…”
從我們一見面,梅娘子就是作婦人打扮,我也一直以為她是有夫家的,不過是另有緣故,才一人在繡坊。
那日見到酒家,猜到她就是酒家娘子口中的從妹。也知道,她與我一樣也是離家出來的,而那個帶了她出來的人,卻負(fù)了她,越發(fā)心疼她,她沒有說破,我如何忍心提及。
直到今日此時,竟有些想問問,她既如此說,我輕輕踱著步,思忖片刻道:“世上人千千萬,難免會遇人不淑,可那也只是曾經(jīng)遇到,看我們身邊,還是有許多穩(wěn)妥之人…之前遇到的不妥,或許就為了之后我們遇到妥當(dāng)之人…”我是不是有些不知所云,只是機會難得,說這樣話的機會更是難得。
暮光斜斜穿過池塘,投在小徑上,將我二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我的身量比梅娘子終究是差一截…
梅娘子輕輕道:“南娘子應(yīng)該想到了,你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我明白你們都是為我好,我也不是依舊念著誰,只是…一直就忙著繡坊,也就沒再做他想,倒不是為著別的…”
也是,她確實一直勞心勞力,想起酒家娘子的話,不禁道:“我過幾日打算回家看看我娘,梅娘子不妨也安排下時間,也回去看看,家里人…一定是擔(dān)心著你的!”
她忽的停下腳步,低頭不語,輕輕頷首,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一陣風(fēng)來,夾著片片雪白,飄落衣襟,零落滿地…
我略略轉(zhuǎn)身,便看見,一園子新栽的花木間,那株繁盛的梨花,依舊招搖醒目,也不知它究竟哪年生于茲,就這樣固執(zhí)長于茲,迎著這日墜月升,看著這院落興廢,渾不知,今夕何夕…
我莫名想起了,家中我院子里的那株海棠,依稀我尚年幼,它已亭亭如蓋,每每春風(fēng)送暖,它便張開繁盛的枝葉,一樹一樹的繁花下,我盈盈華年長成…
還有襄媽媽宅子里的那株梧桐,秋日的梧桐,過了盛夏的枝繁葉茂,漸生凋零形容,只那盛大的枝葉,依舊在頑強的伸展,映襯著飄搖零落的枯瘦,在霞光之下,竟恍惚有驚魂動魄的雋永,我與他,在那株樹下,拜堂成親…
我們緩緩行到梨花樹下,這才發(fā)覺,如今面前的這株梨花,才是真真的飄搖著,瘋長…
那樣肆意!那樣遒勁!竟不像是一株庭院里的花木,仿佛生來就是迎著風(fēng),沐著雨,不肯凋零!
看著身旁這個女子,錦瑟華年,難掩一身清骨,委實叫人心疼。
我如今順?biāo)?,只想教別人也能如意才好…
又一陣風(fēng)來,那雪白雪白的梨花晃得我眼花,隨風(fēng)吹落的花瓣搖搖曳曳墜入池中。
我柔聲問道:“這世間,人人都有自己的緣份,過去了就過去了…待我從家里回來,梅娘子也回家去看看吧,陪陪家人,繡坊我們替你守著,你放心!”
梅娘子終于抬頭看了看我,眸光柔和,輕聲應(yīng)道:“好…”
我趁機試著道:“或許哪一天,就有那樣一個人,能與梅娘子肖比目,成比翼,這一生一世,合該有個人來疼!”
梅娘子垂眸,看向池中花瓣的眼神漸漸冷清,看也不看我,澹澹道:“你可知那比目魚為何成雙?只因每只比目魚只得一只眼睛,看不清前方,若不與另一只一同起落,早晚是個死!而世人所說的比翼鳥,從出世就只有一只翅膀,若不是兩相依偎,他們根本就飛不起來!他們根本…就是兩只殘物!世人只道他們致死,也不會拋下另一半…焉知,拋下才是死,焉知,他們心中是如何的埋怨命運不公,怨恨另一只眼睛,另一只翅膀為何不長在自己身上!”
我只聽得渾身發(fā)冷,這不是真的!我滿心的吶喊!這不是真的!
梅娘子的目光轉(zhuǎn)向盛放的梨花樹,接著道:“起初,我也不信,只道說這話那人故意嚇唬我??梢欢僭俣蚴煜?,或陌生的人,都這么說,我不信又怎樣,大抵事實就是如此…”
梅娘子轉(zhuǎn)頭抬眼看向我,隔著飄零的花瓣,隔著池塘上吹來的冷清晚風(fēng),泠泠目光,教我不知如何言語。
園中樹木還是矮了,無從遮擋,園中的風(fēng)暢通無阻,恣意橫行,烈烈撕拉我們的衣襟…
清寒的春風(fēng)里,再次傳來她的聲音:“我知曉你與你家官人甚是恩愛,那是你的緣份!至于我…你真的愿意…我做那樣的殘物?”
我一哆嗦,想了又想,振聲道:“為何世上有男有女,或許…當(dāng)真…我們本就是殘物…這一生總要竭盡全力,尋得那個教我們不再殘的另一半,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梅娘子輕輕搖頭,澹澹一笑道:“還是要謝謝你,如今肯與我說這些的人,也只有你了,各人有個人的緣份,或許我就是要殘著過吧!其實,我覺著我這樣子…挺好的…”
我不知還能說什么了,我不愿她這樣,可我又能怎樣,畢竟都是她的,她的際遇,她的選擇,她的日子…
聽得她的聲音澹澹道:“回吧!起風(fēng)了!你的身子禁不得這風(fēng)…”
也不理我,徑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