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

　　舒珣整了整衣襟，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身上的黃沙，戴上白紗遮面，風(fēng)塵仆仆地走進(jìn)店里。

　　“老板，開間房，要處僻靜的里屋。”

　　“好···好嘞。咱、咱們這兒位置偏，屋里安靜得很?！钡昀习暹€有些驚慌不定，臉上笑的僵硬，說話還有些哆嗦卻還不忘夸賣自己的客棧。

　　舒珣打量著這個有些矮小敦厚的中年男子，看他轉(zhuǎn)身時身體還在發(fā)顫，心里的疑惑更甚。自己雖然怕他會通風(fēng)報信，但總歸是擔(dān)心過度的萬全之策。那北川人都已走遠(yuǎn)，還能怕成這樣，他到底有什么過人之處入得了拂塵閣人的眼？

　　“客官，您、您拿好?！?p>　　“好。嗯？”舒珣剛要接了鑰匙上樓，卻怎么也拽不動。舒珣有些惱意抬頭去看他，只見那老板目光清明，眼底還含著不明的笑意，半點(diǎn)也沒有方才膽小的樣子。

　　只見他將鑰匙輕輕放在舒珣手心，用力按了按，指尖悄悄翹起指了指舒珣背后。舒珣霎時明白，小心后面的人。

　　舒珣會心一笑微微欠身，“老板，來兩斤牛肉，一壺老酒，送到樓上雅蘭居?！笔娅懱匾馓岣吡艘袅?，清脆的聲音似清霜初雪，在漫天黃沙，出門灌風(fēng)的西北更顯靈動輕快。

　　那隊鐵騎走了不多時，來時氣勢洶洶，嚇走了不少在客棧中歇腳的百姓。

　　大堂里已是只剩零星幾人，能坐在桌上安然不懂悠閑喝茶，還能察言觀色，留意周圍的，舒珣肯定他是個在刀尖上滾過的練家。

　　舒珣往前走了幾步，這次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人聽到自己聲音時投來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死死盯住，口中的咀嚼之聲近乎咬牙切齒。

　　舒珣每走一步都能感覺那人的目光似在剜她的皮肉，直到上樓轉(zhuǎn)角那脊背發(fā)麻的感覺才略有消減。舒珣推門而入，又是一陣寒意。

　　那中箭男子已然醒過來，周遭一片漆黑，襯得他雙眸明亮清澈，像被竹葉剪裁過的星光，輕輕拂過和著淡香的間隙。與眼中的柔情萬種相比，手上的動作顯得猙獰可怖。

　　他手里緊緊攥著阿默的脖頸，“咯咯”的聲音在靜謐的夜里比黑貓撒野更刺激頭皮。阿默的嘴巴已經(jīng)合不上了，本能地渴望空氣，用力呼吸也只有一絲一毫，血腥味的氣息倒灌進(jìn)喉嚨。

　　“放了她，我們不會傷害你?！笔娅懶睦锝辜?，面上強(qiáng)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男子好像有些驚異，松了手勁，只虛握著阿默的脖頸。

　　等阿默緩過勁來，舒珣又繼續(xù)說“你身上中的是南紹的一種毒叫做‘無花’，當(dāng)然還有一些……沉疴。我既然給你解了毒，自然會負(fù)責(zé)，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會害你。心口向下三寸有一道刀痕也是我割的，至于作用你再等片刻就知。我們?nèi)粝牒δ?，不必帶你來此地?！?p>　　整日奔波，又被人盯梢，現(xiàn)在又被人誤會，舒珣覺得心累心煩，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放手！”

　　那男子低頭打量著自己的傷口，平復(fù)了情緒，松了手。

　　“得罪了，姑娘?！?p>　　他輕輕松手阿默便開始大口喘氣，眼角還掛著淚珠，紅著眼睛和鼻子，踉踉蹌蹌地鉆到舒珣身后。舒珣掌風(fēng)凌厲，蠟燭“騰”一下燃了起來，登時屋里明亮了不少。

　　“你滾進(jìn)······去里屋休息”舒珣心累地按著眉心，差一點(diǎn)就要上來脾氣。那男子也很知趣，行了禮，身子微顫，乖乖挪進(jìn)里屋。一會舒珣進(jìn)了里屋把飯端了進(jìn)去，當(dāng)著那人的面將兩根細(xì)針插進(jìn)飯里，抬手扔了過去。兩根銀針擦著男子的微挑眼尾釘進(jìn)了身后的梁柱三寸。

　　那男子低聲淺笑，無視了來勢洶洶的怒意，又走近幾步，深深作了一揖。

　　“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方才之事多有得罪，還望姑娘莫要再生氣了?！蹦侨寺曇舨凰闱謇蔬€染著病態(tài)的沙啞，低沉倦意。方才站的遠(yuǎn)些，燭光投下來都是淺淡的陰影和昏黃，現(xiàn)在走近了才看的分明。

　　睜開眼睛的人斂盡青澀之氣，走近時帶起一陣經(jīng)久不息的風(fēng)，勾著發(fā)絲纏過舒珣的衣帶。

　　舒珣第一次見到與想象中不一樣的李唐人?！澳吧先巳缬?，公子世無雙?！币呀?jīng)很難將他身上流淌的清貴之氣和行伍之人的孤絕一言蔽之。那雙映著星光的眼睛里鑲著茶色的淺淡瞳仁，輕而易舉地將舒珣的身影圈得完完整整。他刻意收去目光中的冷冽，柔和地看著她。

　　舒珣下意識后卻一步，凌厲的氣勢被統(tǒng)統(tǒng)斂去，呼吸交錯的感覺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無妨?！笔娅憫?yīng)地敷衍，摸不清他的意思或者自己的意思，也不清楚方才所為是否太過唐突于是匆匆退了出去。

　　舒珣心累地躺在床上，想叫阿默進(jìn)來吃飯順便打盆涼水，因為舒珣不經(jīng)意瞥見了鏡子里神色不自在的自己。聽得人進(jìn)來，舒珣就著端來的水盆洗了洗臉，抬頭去接毛巾，手一哆嗦濺濕了半邊衣裳

　　“怎么是你？”

　　“那位阿默姑娘去樓下幫在下取煎好的藥了?！笔娅憚傁胝f怎么不自己去，就看見明珩還裸露著精壯白皙的胸膛，而那道疤痕又裂了，開始往外涌血，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傷口裂開了，尚且未脫離危險。你自己也清楚，經(jīng)年累月的毒，不會一時半會就排凈，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你去休息吧，我這里也不需要人伺候?！?p>　　男子低垂著眉眼，無比認(rèn)真地望著舒珣。

　　“在下雖人微力薄但既為姑娘所救，便是當(dāng)牛做馬，乃至以身相許都是愿意的?！蹦锹曇艟従徧嗜攵?，舔舐撩撥著每一寸神經(jīng)。曾經(jīng)的霜劍冰棱化去寒氣也可以溫柔得像一灘水。

　　“不，不必。”舒珣有些不經(jīng)意的緊張，卻是無比堅定地回應(yīng)。她覺得他可能聽見自己在馬車上那些不著調(diào)的話了有些誤會。

　　“閣下可能有什么誤會，我天性自在，浪蕩灑脫又是站在紅塵檻之外的人，無婚嫁之意。而且閣下是行伍之人，還是不要學(xué)人獻(xiàn)媚。按你們李唐的禮數(shù)來講，在說下去，閣下恐怕要失禮了吧?！?p>　　半晌，沒有人說話。接著那人毫無預(yù)兆的笑起來，身上的血因為呼吸動作激烈，幾道血痕交雜在一起，幾滴落盡地上的水盆里，讓里面的東西更清楚了。

　　“姑娘，這是什么意思？”他含著笑意開口，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依靠在黑木床欄上，索性盤腿而坐。

　　“姑娘青春年少，何故說這種勘破紅塵的話？既入世，無論是路途風(fēng)塵還是情場紅塵總要沾上些有些人氣，才不枉走這一遭。不食人間煙火，如何參透世間疾苦？”

　　舒珣有些愣神，她驚異于面前之人如此明白自己所想，奈何代價太大，其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步也不能錯，她舍不得讓顏昭白白收了苦自己還任性不知收斂。

　　舒珣苦笑了一聲，沒再說話。那人看她神情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又轉(zhuǎn)移話頭。

　　“在下明珩，不知姑娘芳名，師從何處，得此高明醫(yī)術(shù)？”

　　“舒珣，平遙舒家?！?p>　　“不想竟是舒太醫(yī)的族親，難怪如此端莊動人?！?p>　　不應(yīng)該是醫(yī)術(shù)高超嗎，端莊動人這種事要遺傳也不會從舒老頭身上看出來。

　　明珩似有若無地瞥了一眼舒珣隨意放在床榻上的玉笛，眸色一凜，面上依然掛著真摯的笑意。

　　舒珣沒去詢問明珩話語中的調(diào)笑，又聊了幾句等阿默回來，匆匆吃了飯，就早早睡下了。

　　東方破曉時，一陣?yán)滹L(fēng)灌進(jìn)來，掠過舒珣微睜的眼睫。淺眠中的人一下子驚醒，卻沒有起身。等了半刻果真有人翻窗進(jìn)入，四處摸索。舒珣假寐著，聽得那人摸進(jìn)了里間，心下一驚，明珩還未恢復(fù)，若是刺客，豈不是······舒珣翻身下床推開里間的門。

　　與此同時，火燭驟燃，將面前之景照得清清楚楚。

　　傍晚盯著她看的黑衣男子與明珩相對而坐，齊齊轉(zhuǎn)頭看她。

　　“你們······”

　　明珩隔著桌子踹了對面那人一腳，對面那人才如夢初醒。

　　“哦哦哦，那個，那個姑娘，在下是淮北陳家，陳通，字修齊?！?p>　　來人恍然大悟，趕忙行禮。

　　舒珣冷哼了一聲，將袖中的利刃化回玉笛，藏了起來。明珩沒錯過這個小動作，心里莫名驚喜，目光就帶了些玩味。舒珣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忽略了他略帶炙熱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人。倒是一個清俊少年郎，羞赧地望著自己，絲毫沒有初見時那恐怖的眼神。

　　舒珣對傍晚的惡意耿耿于懷，言語上也帶著怪罪之意。

　　“聽聞淮北道陳大儒是李唐最知禮數(shù)之人，卻不想……”

　　舒珣的眼神凌冽，讓陳修齊很不自在，陳修齊整個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無奈整個人只能木訥地待在原地，不敢多言。

　　“陳公子今日傍晚為何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盯著我看，我自認(rèn)為遮面不聲張已經(jīng)足夠低調(diào)。不然我還以為哪位沉浸春宵之人之人去隔壁翠春院走錯了門呢?！?p>　　舒珣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嘲諷著。明珩的目光微顫，是在忍不住不由得低笑了一聲。三人正僵持著，阿默被動靜吵了起來。

　　“阿姐，你怎么起的這么早??？”說著打了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眼睛連日奔波最累的還是她

　　“唉，這屋里那是多了什么？竟然還會動！”退到角落里的陳修齊無地自容。阿默腦袋漿糊著，眼睛還沒全睜開，見舒珣并不慌張，只當(dāng)沒有惡意，便上前去看。

　　那“東西”一動不敢動，一下子憋紅了臉，就感覺一雙手在他身上軟軟地摸了幾下。這下，那潮紅順著脖頸一路向下，整個人都像熟透了一般，楞在那里看著這姑娘“任意妄為”。

　　“我我我······”

　　“嗯！是個人！”阿默已經(jīng)攥緊拳頭，狠狠地錘在了陳修齊的小腹上。

　　這一拳卯足了力氣，陳修齊疼得出不了聲。

　　不是刺客?。￡愋摭R內(nèi)心悲憤，波濤洶涌難以平息。他默默轉(zhuǎn)頭看向那邊看戲的兩人，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炙熱和迫切。

　　舒珣總算知道世儒陳家的孩子平日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大概致力于新學(xué)的陳大儒以佛經(jīng)治家吧。

　　“阿默，別鬧了，這位是淮北陳家的公子?！笔娅憣⒛貋恚⒛瑢擂蔚厥帐?，乖巧地作了一揖，“見過公子，望公子寬與”

　　陳修齊別過頭還了一揖“無妨，是、是我太緊張了?！?p>　　“我叫阿默，這是我阿姐?！?p>　　“舒珣。”舒珣點(diǎn)頭致意“那陳公子解釋解釋為何盯著我吧，還是我漏了什么破綻？”

　　“咳咳，舒姑娘，”陳修齊抬手摸摸發(fā)帶，整了整衣冠，“姑娘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西北，本就惹眼，嗯……就是引人神往?！?p>　　舒珣示意他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到是在一旁聽的明珩眉端微挑，伸過腳踩了陳修齊一腳，“嗷！”的一聲，惹得舒珣從思忖中驚醒看著他。

　　“沒事，之前被狗咬了剛才碰到了傷口。”陳修齊堆出僵硬的笑臉從牙縫里擠出這么一句。

　　“我當(dāng)然不是看姑娘貌美，畢竟姑娘已經(jīng)足夠低調(diào)。而是姑娘一個弱女子要了兩斤牛肉，本身混跡江湖之人不會覺得有什么，我也是覺得奇怪······”

　　“最關(guān)鍵的還是，姑娘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身上的香氣暴露的姑娘曾經(jīng)與明珩接觸過。”

　　“什么香氣？”舒珣不解，她雖然不理時季，但耳聰目明更勝常人，卻沒有聞到一絲半縷的異香。

　　“嗯……明珩的身體弱，需要用安神香，氣味清淡。日積月累，香氣滲進(jìn)了骨子，自然身上也會有這樣的氣息?！?p>　　“陳公子不必瞞我，馥郁之氣不入骨皮，再者，我是醫(yī)者，自然懂這些藥理。我只是好奇，這是什么藥罷了?！?p>　　陳修齊看人家姑娘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掩飾就是矯情了。

　　“明珩幼年時，找了一位神醫(yī)調(diào)藥，名為‘安和’。取三冬暖和三春寒沉在最干凈的荷塘下，日過三秋取出。每年驚蟄之日，要佐著虞淵之水飲下。每每飲下都會有清香彌漫，不知姑娘覺得這藥方如何？”

　　“雖極盡刁難，看似不可理喻，卻是最合適的藥?！?p>　　舒珣隱約猜到了陳修齊口中那位“神醫(yī)”，不禁皺著眉頭，懷疑起了明珩的身份。

　　“虞淵之水最是純凈，入藥最好?！?p>　　舒珣何嘗不知，虞淵之水，冰若寒潭。天雪山處在日落之處，驚蟄之日，回圜的谷水沖擊懸崖峭壁，蕩起的驚濤駭浪讓人望而卻步。

　　她曾去谷中采藥，顏昭告訴她，神農(nóng)百毒生在谷中，卻是用最潔凈的水滋養(yǎng)的。

　　那條波瀾的河川，謂之，虞淵。

　　見舒珣久久不言，陳修齊先一步說，“還未曾謝過姑娘救了明珩?！?p>　　陳修齊莊重地退了一步深深作了一揖“明珩給您添麻煩了?！笔娅懧犞@話有些哭笑不得，陳修齊和明珩差不多大，感覺陳修齊就像一個長輩，半點(diǎn)沒有方才的青澀。

　　“救人乃我本分，既然你是來接明珩公子的，那我們就不多留了?！?p>　　“舒姑娘，不知今后你要去哪里？”明珩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飾其中的欣賞之意，認(rèn)真地看向她“不知可有緣再見？”

　　“四海八荒，神州赤縣，但凡情系，必有一緣，再會吧?！?p>　　舒珣并不打算告訴他行蹤，一來，她行蹤不定；二來，她怕明珩挑起她最隱秘的渴求，不得不說，那一番話，區(qū)區(qū)幾句便已經(jīng)讓她動了心。

　　“姑娘曾救過在下一命，我既已答應(yīng)以身相許，那不如由在下作陪，可好。”

　　陳修齊一聽這話手里的茶杯一抖就撞上了下牙床，他不動聲色地移了兩步，抬腳就是一踹。明珩裝作沒有看見，輕巧一避，躲了過去。

　　“公子既然知道我是舒家的人，便應(yīng)知，行醫(yī)之人不得貪求，不可受祿。公子之話我只當(dāng)美意，還望公子保重?！笔娅憯嗳痪芙^。

　　“既然姑娘說不入紅塵，那也不要讓旁人俘了心去，不然······若是失言只怕會失了方寸。”明珩望著她眼里竟然流出些不舍之意，看得舒珣呼吸一滯，僵硬地撇過頭?！白匀徊粫！?p>　　“那我就當(dāng)姑娘允了我一個近水樓臺的機(jī)會，有能有一日想看遍山川河海和霧靄流嵐，一定要找我作陪，看遍這世間經(jīng)綸事染得一身風(fēng)霜，才不枉這費(fèi)心之舉?！?p>　　天亮?xí)r，兩人便離開了。

　　舒珣未起身相送，今日的奔波還有接下來的事讓她筋疲力竭，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