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遺跡觀測團
這座大廳并不像世人們相像的那樣莊嚴(yán)、氣派、豪華。
雖然面積不小,高度更是有些夸張,但山體巖石構(gòu)成的天然墻壁上,既沒有藝術(shù)家和工匠們的雕塑繪畫,也沒有信徒們獻上的圣物和祭品。
但這絲毫不影響它給來訪者帶來的震撼。
少量的陽光透過露天的穹頂,給原本深邃昏暗的大廳帶來了一些光亮。在這里,依稀可以看見大廳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個巨大的八角星的圖案。在八角星圖案的每個“角”所在的位置上,布置了一個席位,每個席位坐著一位身穿紫袍的人。
這里是大名鼎鼎的遺跡觀測團本部——灰燼城堡。
或許是因為處于幾乎與世隔絕的群山之中,這座城堡,尤其是這個大廳里顯得格外地安靜,以至于每個人說話的回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p> “鈴蘭和她的軍隊已經(jīng)在不到十公里的地方?,F(xiàn)在我們想改變方案還有機會,一旦等到鈴蘭兵臨城下,我們可就別無選擇了?!?p> 雖然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這些人的面容,但從聲音可以聽出全部是上了年紀(jì)的長者。
“怎么了,您是想反悔嗎?”
“不,我當(dāng)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認(rèn)為我們最高評議會,應(yīng)該在任何時刻都統(tǒng)一好內(nèi)部的意見?!?p> “這沒有什么好討論的,我們早已統(tǒng)一了,不是嗎?”
“對,這可是我們重返納西索斯的最好機會,這點上我們沒有任何的分歧。”
“而且現(xiàn)在灰燼谷如此形勢,只有借助鈴蘭,才有辦法解決。”
“那好,我們就準(zhǔn)備好,歡迎女皇陛下的到來吧?!?p> “注意你的言辭,先生,在得到神明正式承認(rèn)之前,她可不是什么女皇。要知道,這可是我們最重要的本錢。”
“對不起,是我愚蠢失言了……讓我們準(zhǔn)備好,迎接千鎮(zhèn)王后吧。”
“好,我現(xiàn)在就去圖書館,讓圣女大人準(zhǔn)備好,和我們一起迎接她?!?p> “祝我們成功?!?p> “為了最高評議會,為了遺跡觀測團。”
遺跡觀測團,圖書館。
她坐在書桌前,小心翼翼地翻閱著一本看上去幾乎已經(jīng)完全腐爛的古老書本。
盡管有著一排排巨大的窗戶,但彩色的玻璃將大部分太陽光都阻擋在了外面,以至于這個房間就像城堡里其他地方一樣昏暗。只有在她的身邊,有數(shù)個燭臺環(huán)繞,蠟燭的燈光將這個角落照亮得清清楚楚。
她裹著單調(diào)樸素而又厚重的斗篷長袍,渾身上下清一色的濃紫色,連臉和手都幾乎完全被遮擋在了里面。
在她的身前,是一張巨大的木制書桌,桌面上擺放的眾多物品,例如筆墨、圓規(guī)等書寫和繪圖工具,還有高高堆疊起來的手抄筆記。
遠一些的地方,燈光便不是再那么明亮,但還是可以看見一排又一排延綿的書架。比起安靜地坐在角落中的她,它們仿佛才是這個房間的主角。難以計數(shù)的書本和筆記都放在這些書架上,被油紙包裹密封著,然后密密麻麻地排列開來。這些書本占據(jù)了這個房間里絕大部分的空間,它們形成了一堵又一堵書墻,將這個本來應(yīng)該巨大且寬敞的房間分割成了數(shù)條昏暗的羊腸小道,簡直就像是迷宮一樣。
相比之下,她是那么渺小。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圖書館中,任何一點聲響都會非常醒目。
幾組腳步聲從層層書架的那一頭傳來,似乎還有點急促。
她沒有在意,而是繼續(xù)翻閱著手中的古書,直到一個老人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該啟程了,紫菀大人。”老人對她說,“梳妝打扮一下,一同迎接我們的客人吧?!?p> 這時,聽到自己名字的她才抬起頭來。
一位紫袍老者和幾個女仆不知什么時候穿過了書架的“迷宮”,站在了她的面前。
“這次我們的客人非常重要,將會改變我們遺跡觀測團的未來?!崩险哒f,“我們幾位元老為此做了很多準(zhǔn)備,希望你在接下來的會面中,也能像往常一樣有出色的表現(xiàn)?!?p> “謹(jǐn)遵命令?!彼c了點頭,簡單地回答道。
無論是她的眼神、她的語氣,還是她點頭的動作,都像機械一樣生硬,毫無生氣。
已經(jīng)習(xí)慣這一切的老者對這個答復(fù)似乎很滿意,他沒有再多說什么,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請慢走,維拉元老先生?!迸蛡児Ь吹卣f,她們站在那里目送老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層層書架的迷宮之中。
這位老者便是最高評議會的八位元老之一,也就是遺跡觀測團的八位主人之一。
“紫菀大人,請更衣?!彼妥呃险咧?,女仆們重新轉(zhuǎn)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她點了一下頭,小心地合上面前的古書,然后站了起來。
下一刻,她褪下了單調(diào)厚重的紫色長袍,露出了隱藏在斗篷之下的自己。那里有著一張完美精致的臉、一頭筆直垂落的烏黑長發(fā),還有著纖細苗條的身軀、和瓷器般潔白光滑的皮膚。這些在詩歌中美麗女子所具有的各項特點,全部聚集于她一個人的身上。
然而,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她一點也談不上美麗。
因為比起那些鮮活的女子,她更像是神殿中冰冷肅穆的純白雕像。
她的名字叫紫菀。
她是遺跡教的圣女,遺跡觀測團名義上的最高領(lǐng)袖。
當(dāng)然,只是名義上而已。
灰燼城堡的周圍,到處都是難民。
不安迅速地在難民人群之中蔓延,原本就惶惶不安如同驚弓之鳥的他們,現(xiàn)在完全陷入了恐懼和慌亂之中。
這些難民是從灰燼谷的各個村鎮(zhèn)逃到灰燼城堡附近的,他們來到遺跡觀測團的領(lǐng)地,希望得到庇護。遺跡觀測團沒有讓難民們失望,他們派出了自己的紫衣軍團保護難民。在紫衣軍團的震懾下,千鎮(zhèn)叛軍一步也不敢靠近。
可是現(xiàn)在,紫衣軍團被繳械了。
將他們繳械的,是一支紅衣軍團。
紅衣士兵們組成數(shù)個小隊,以驚人的速度在行動。他們輕而易舉就包圍了毫無防備的紫衣軍團。緊接著,紅衣士兵們并迅速占領(lǐng)了通往灰燼城堡的道路上的所有重要地點。待到灰燼城堡外圍完全被紅衣士兵所控制之后,真正的主力,六個主力大方陣所組成的浩蕩軍隊,才終于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
握在手中的長矛、背在身后的火槍、戴在頭頂?shù)蔫F盔、掛在腰間的佩劍,這些精良的裝備武裝著每一個士兵。他們身穿紅衣,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在軍樂手們的鼓號聲中,向前方行進。
看上去就像是山谷間紅色的河川一樣。
千鎮(zhèn)的人民對軍隊并不陌生,他們大都天生尚武,而千鎮(zhèn)的山地部隊和雇傭兵在外面也是頗有名氣。但是他們從未見過這樣一支職業(yè)、正規(guī)的部隊。這些紅衣士兵在各個軍官的指揮下行進,仿佛已經(jīng)連結(jié)成了一個整體,這讓人不禁感到畏懼。
對于難民們來說,這樣的一支軍隊,到底是敵是友,還尚未可知。
鈴蘭正在踏著大步往前走。
她一如既往地穿著昔日納西索斯皇家輕騎兵的軍裝,一如既往地在腰間掛著皇后佩劍。雖然與周圍的士兵們相比,她的個子有些矮小,但是在這支隊伍之中,她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在她的前后,還有十余名少年士兵組成的克洛瓦衛(wèi)隊,他們的裝備比紅衣士兵還要精良。
從鈴蘭的神情上看,她一點也沒有緊張,遠處的難民們雖然投來了不安的視線,但作為視線焦點的她并不在意。比起這些難民,她似乎有著更重要的地方需要關(guān)心。
例如眼前的這座城堡。
鈴蘭的視線牢牢地被這座城堡吸引住了。她的隨從護衛(wèi)們,還有她身邊近衛(wèi)軍的官兵們也是如此。在軍樂聲中,人們一邊邁步前進,一邊情不自禁地看著這奇妙的景色。
灰燼城堡,遺跡觀測團總部,世人眼中最神秘的地方。
從外形上看,它的設(shè)計完全不像是一座堅固的軍事堡壘,而更像是某位藝術(shù)家天馬行空的杰作。這座城堡沒有厚實的堡壘城門,沒有牢固的要塞工事,只有一堵城墻,以及一座座依山而建的樓閣。在工匠們的靈感和技藝下,這些樓閣順著山勢緊緊相依,相互間各有特色而又渾然一體。
更有趣的是,這座城堡似乎有一些年頭沒有修繕了,外圍城墻只剩下殘垣斷壁,古老的樓閣主體也到處是風(fēng)雨侵蝕的痕跡。綠色的植被順著山坡,趁機爬上了破舊的城墻,爬上了那些樓閣,甚至還爬上了城堡最中央高聳的繪有八角星圖案的塔樓。
藤條攀附在石柱上、墻壁上、窗戶上、隨著春天到來生長出無數(shù)綠葉新芽,將城堡包裹在一片綠蔭之下。其中一些植物,更是在這綠色的世界里綻放出了早春的朵朵白花。
看上去,城堡已經(jīng)和自然完全融為一體了。
這番景象,恐怕只有在贊美神明的詩歌和畫卷里才能欣賞得到。
“這可真是藝術(shù)的杰作……”
這是鈴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不過它馬上就是我的了?!?p> 這是鈴蘭的第二句話。
小女皇翹起嘴角,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灰燼城堡外圍似乎已經(jīng)亂作一團,紫衣士兵們沒有任何抵抗就被制服,仆人們更是四處逃散得無影無蹤。
然而當(dāng)鈴蘭帶著士兵們踏入城堡中央的大廳之后,卻發(fā)現(xiàn)在這里一切都出奇地平靜,仿佛外面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這個大廳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時正值中午,陽光筆直地從上方照射過來,在穿過露天的穹頂之后宛如一把金色的利劍,插在大廳正中央。陽光之下,地面上巨大的象征神明的八角星圖案清晰可見。八角星之上,一座女性雕像靜靜佇立,散發(fā)著不可思議的神圣感。雕像身上披著貨真價實的衣裝——純白的項鏈、七彩的花環(huán)、鋪至地上的濃重的紫色裙擺,它們在陽光中散發(fā)著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
沒有納西索斯萬神殿的宏偉莊嚴(yán),沒有利利安萬神殿的多彩絢麗,更沒有羅薩雷斯島任何一座神殿的富貴奢華,但不知為何,這一番景象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近衛(wèi)軍的紅衣士兵們猶豫了,他們原本的任務(wù)是控制整個大廳,但此時他們的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產(chǎn)生了遲疑。沒有槍炮轟鳴,沒有刀劍碰撞,沒有鐵蹄沖鋒,但就在這瞬間,寂靜的大廳化為了戰(zhàn)場,而鈴蘭的軍隊仿佛遭遇了慘敗。
連鈴蘭自己都在大門前呆立了足足數(shù)秒鐘。
與神明對抗——鈴蘭第一次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當(dāng)然,鈴蘭并沒有真的被打敗。數(shù)秒之后,當(dāng)她和她的士兵們回過神來時,她的臉上再度露出了笑容。
“看來這次沒有來錯地方。”她自言自語道。
在大廳中央的雕像身后,八位身穿紫袍的老者并排站立。他們和外面那些慌亂的紫衣士兵完全不同,面對紅衣士兵的包圍,他們神情平靜,鎮(zhèn)定自若,就像一切早已在預(yù)料之中。
“歡迎來到遺跡觀測團,尊敬的鈴蘭,千鎮(zhèn)王后陛下?!币晃活I(lǐng)頭的老者用老邁的聲音恭敬地說道。然后,這八位老者一同向鈴蘭低頭行禮。
鈴蘭邁出腳步向前走去,不過她并沒有回應(yīng)這些老者,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現(xiàn)在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大廳中央的那座雕像之上。
因為鈴蘭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看著“雕像”時,“雕像”也看著她。
在過去,鈴蘭曾與一位名叫蒲公英的女士有過共同旅行的經(jīng)歷。而此刻鈴蘭發(fā)現(xiàn),佇立在鈴蘭面前的這尊“雕像”,雖然發(fā)色膚色,還有氣質(zhì)神態(tài)上與名滿天下的舞伎蒲公英完全不同,輪廓和臉型卻幾乎完全一樣。
“雕像”胸前,還掛著純白的“女祭司”項鏈。
這不是什么雕像,而是遺跡觀測團圣女本人。
“歡迎來到遺跡觀測團灰燼城堡,尊敬的帝國公主,千鎮(zhèn)王后陛下?!弊陷议_口了,用毫無感情的冰冷聲音說道。她點頭致禮的動作標(biāo)準(zhǔn)且優(yōu)雅,但不知為何沒有一絲生氣,就像那些機械人偶一樣。
鈴蘭在紫菀正前方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下了腳步,比起靜靜佇立的紫菀,她至少要矮了半個腦袋,因此她只有抬起頭來,才能繼續(xù)保持與紫菀的對視。
“您好,圣女大人,”鈴蘭微笑著回應(yīng)道,“不過我可不喜歡‘帝國公主’這個稱呼?!?p> 說完之后,鈴蘭拔出了腰間的皇后佩劍,并直接指向紫菀。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周圍的紅衣士兵一開始還在猶豫,但隨著克洛瓦衛(wèi)兵們先出手,他們也紛紛舉起武器,將長矛和火槍對準(zhǔn)了被他們包圍在中央的紫袍老者們。
面對已經(jīng)抵近到眼前的劍鋒,紫菀沉默著,她的臉仍然像雕像一樣毫無表情變化。然而她身后的那些紫袍老者們,卻本能地退縮了一下。
一位老者連忙高聲說道:“當(dāng)然了,王后陛下,我們也不喜歡這個稱呼,所以我們才會邀請您來到這里。”
“眾所周知,必須要有神明的旨意才能加冕為皇,這是千年來不變的規(guī)則和真理。偉大的石斛蘭皇帝復(fù)興帝國之時,亦是在納西索斯遵循了神明的旨意?!绷硪晃焕险哒f,“然而,您的‘女皇’之位,卻是由背叛神明的利利安異端教會所授予的,這種卑鄙的盜竊行為自然無法得到包括世人的承認(rèn)?!?p> 這位老者毫不留情地用“卑鄙的盜竊行為”來形容鈴蘭的所作所為。
鈴蘭將目光從紫菀的身上移開,轉(zhuǎn)到剛剛說話的,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八位老者身上。與站在八角星中央的紫菀比起來,他們幾乎就如同黑暗中的背景,沒有值得讓人注意的地方。
不過鈴蘭馬上就明白了,比起如人偶雕像般的圣女,這些活生生的老者們才是真正應(yīng)該與之交流的對象。
鈴蘭笑了一下。
對于剛才這位老者的評價,鈴蘭沒有感到任何不妥。
“確實如此,”鈴蘭從容地回答道,“不過我想,各位是否應(yīng)該先自我介紹一番呢?”
“這是個好提議,王后陛下,”又一個老者說道,“不過我以為您應(yīng)該先讓士兵們將武器放下,我們應(yīng)為您和將士們準(zhǔn)備了一場豐盛的宴會,在那里我們可以盡情暢言?!?p> “當(dāng)然,”鈴蘭回答,“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知道把時間花在參加你們的宴會上,是不是真的有價值?!?p> 老者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我要的可不止是帝國皇位,”鈴蘭上前一步,離開紫菀的身邊,走到了八位老者的身前,“還有你們遺跡觀測團的永久效忠?!?p> 聽到這里,剛才用“卑鄙的盜竊行為”來形容鈴蘭的那位老者果斷地開口回答說:“那是當(dāng)然,只要您與神明站在一起,效忠您便是效忠偉大的神明?!?p> “效忠您便是效忠偉大的神明”,這恐怕是鈴蘭有生以來聽到過最夸張的奉承的。一位神職人員長老,竟然將她區(qū)區(qū)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與偉大的遺跡神明相提并論,使得鈴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么你們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笑容之中,她放下了女皇的架子,像一個好奇的孩童一樣問了起來。
這位老者看著鈴蘭,說:“回到圣地,回到本該屬于我們的納西索斯?!?p> 納西索斯,納西索斯萬神殿。
莊嚴(yán)的鐘聲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萬神殿周圍回蕩,然而如今的萬神殿早已不再是那個純粹的宗教圣地,它被武裝成了一座軍事要塞。效忠于納西索斯教會的士兵們身穿盔甲,手持長戟,守衛(wèi)在萬神殿的四周。
新上任的納西索斯大祭司仍然往常一樣在萬神殿里組織著各式各樣的儀式和活動,但不論何時,總是有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他身后,用銳利的目光監(jiān)視著每一個進出萬神殿的人。
曾經(jīng)的萬神殿的主人梧桐,他將納西索斯大祭司的頭銜給了后輩,自己則改稱“遺跡教宗”。自從石斛蘭皇帝去世后,梧桐更多地出現(xiàn)在各種政治場合而非宗教場合,他成為了該地區(qū)的實際統(tǒng)治者,同時還宣稱自己所代表的是帝國正統(tǒng)。
然而對于這個老人來說,這并不是什么輕松的職務(wù)和身份。
梧桐穿著金色和白色相間的華麗的神職服裝,可是他的臉色并不像這身服裝一樣風(fēng)光。他靠在椅子上,本就老邁的臉上現(xiàn)在盡是疲憊。
站在梧桐對面的,是來向他匯報工作的瑞文騎士團團長銀杉,銀杉現(xiàn)在除了自己的騎士團,還兼顧管理納西索斯幾乎所有的軍事事務(wù)。
“教宗閣下,利利安東南部的拉鋸戰(zhàn)結(jié)束了,雖然雙方兵力上都沒有太大的損失,但圣卡納王國被動后撤,現(xiàn)在利利安軍獲得了戰(zhàn)略上的優(yōu)勢?!?p> “這個結(jié)果我上個月已經(jīng)料到了?!蔽嗤┱f揮了揮手說,“我更關(guān)心的是北方貴族那邊的騷動?!?p> “我們的調(diào)查隊已經(jīng)到北境地區(qū)了,但現(xiàn)在還沒有傳回任何消息?!便y杉說,“我認(rèn)為他們雖然沒有公開背叛納西索斯,但暗中與北國的異教徒聯(lián)系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F(xiàn)在最大的困難就是我們一旦出兵,北國必然會干涉,如今納西索斯在軍事力量上恐怕不是北國的對手?!?p> 梧桐沉默了,瞇起眼睛靜靜地靠在椅子上。
北國,全稱諾爾林納耶王國,軍事上一直是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第二次帝國戰(zhàn)爭中,北國常備軍大勝納西索斯軍,并使精銳的克洛瓦騎兵幾乎全滅。從那以后,納西索斯一直都不敢單獨與北國正面交鋒。
良久,梧桐都沒有說一句話。
“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教皇閣下?!便y杉繼續(xù)開口說,“偽女皇的軍隊已經(jīng)離開南水進入千鎮(zhèn)……”
“進入千鎮(zhèn)?”梧桐露出了有些訝異的神情。
“是的?!便y杉點了點頭,“并不是去了利利安,而是去了千鎮(zhèn)。”
“為什么?為什么他們放棄和利利安匯合,而要進入形勢錯綜復(fù)雜的千鎮(zhèn)?”梧桐問。
“在下不知道,但是……”銀杉說,“聽說偽女皇自己正帶著親信部隊前往灰燼城堡?!?p> “灰燼城堡?”梧桐一瞬間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呆立了兩秒鐘之后,這個老人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
“是啊,我竟然把他們給忘了……”然后,他閉上雙眼喃喃說道,“這些躲藏了兩百年的老家伙,終于忍不住要出來了嗎……”
“教宗閣下,那我們是否要派軍隊去阻止她呢?”銀杉問。
梧桐思考了幾秒,然后搖了搖頭說:“不,現(xiàn)在我們主要面臨的威脅還是東方的利利安和北方的貴族騷亂。至于偽女皇那邊……縱然讓她得到遺跡觀測團的支持也無所謂,我們只要加強對納西索斯的控制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讓納西索斯人都知道,石斛蘭的女兒兩年前已經(jīng)死在了天平堡,遺跡觀測團所支持的那個女孩,不過是利利安異端們所扶植的一個冒牌貨?!?p> 銀杉沒有馬上接受這個命令,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是教宗閣下,如果她進入千鎮(zhèn)的目的不止是尋求遺跡觀測團的支持呢?”
“那還有什么?”梧桐不假思索地回答,“難道她還想從內(nèi)戰(zhàn)中的千鎮(zhèn)王國獲得更多的東西嗎?這根本不可能,即便她身為王后,只要國王曼陀羅不死,權(quán)力就永遠落不到她的手上。而一旦曼陀羅國王死去,她又會失去王后這一身份。只要得不到千鎮(zhèn)貴族的支持,她在千鎮(zhèn)想立足都不可能?!?p> 聽到這里,銀杉點了點頭。
“貴族呀……他們可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敵人了……”說到這里,梧桐也不禁感慨了起來,“就像我們納西索斯的貴族們一樣,他們奸詐狡猾、毫無廉恥。過去為了土地和金錢,他們支持我們,反對石斛蘭皇帝。今天為了土地和金錢,他們反對我們,退縮自保,甚至叛變投敵。這樣下去,我想就在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或許又會重演石斛蘭的悲劇吧……”
“不,教宗閣下,我們距離失敗還很遠?!便y杉說道,“正是為了改變這一切,您才舉起了神明的旗幟,主動肩負(fù)起了拯救遺跡世界的重責(zé)。如今一切才剛剛開始,神明依舊還眷顧著納西索斯,而在下也將會用手中的‘審判’之錘,帶領(lǐng)神明的子民們重返昔日輝煌。”
灰燼城堡,圖書館。
“第十一號書庫?!弊陷沂种卸酥槐K燈,在一片昏暗中面無表情地說道。
在紫菀的兩旁,高聳的書架被燈光照亮,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這些書籍全都被油紙層層包裹封裝,甚至有些還全部封訂在厚重的木箱里。
走在紫菀身邊的是她今晚的客人——鈴蘭。
“這里和之前的那些圖書館有什么不同?”鈴蘭問。
“這里存放古代文獻原本,而非手抄本或研究記錄?!弊陷乙贿呑撸贿呌煤喚毜恼Z句回答說。
“那么說,這些都是從上古遺跡里發(fā)掘出來的文物了?”鈴蘭又問。
“是?!弊陷一卮?。
“這么大的圖書館,這么多書架,這么多書,全部都是上古時代的文物?”
“是?!弊陷一卮?。
顯然紫菀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導(dǎo)游”,如果客人是其他人,一定會覺得這位導(dǎo)游女士就像這些古書中無法解讀的上古文字一樣乏味無趣。
不過鈴蘭不討厭這一點,她時而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些文物,時而興致勃勃地看著紫菀本人。
“那么我可以看一下這些書嗎?”帶著滿臉的好奇,鈴蘭問道。
“不行?!弊陷伊⒖叹陀美浔穆曇艟芙^了。
“為什么?”鈴蘭追問。
“規(guī)定。”紫菀只用一個詞解釋道。
鈴蘭露出了有點生氣的表情,但這與她女皇或者王后的身份毫無關(guān)系,僅僅是作為一個頑皮少女所露的生氣表情。
“您不是遺跡觀測團的主人嗎?”鈴蘭說,“在灰燼城堡,不論任何規(guī)定,只要您一句話立刻就可以改變?!?p> “我是遺跡觀測團圣女,不是主人?!弊陷移届o地說,“主人是最高評議會,我是只有象征意義的裝飾傀儡?!?p> 鈴蘭稍稍楞了一下,雖然她早已看出來遺跡觀測團的最高權(quán)力所在,但她沒想到紫菀會如此淡然地毫不避諱地把這一切都講出來。
而且這里可不止鈴蘭和紫菀兩個人。
鈴蘭回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后,不遠處有她的衛(wèi)隊長山茶,再后面則跟著幾名女仆。紫菀說話似乎沒有“控制音量”這個概念,在寂靜的圖書館中,她剛才的話語想必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些女仆也聽到了喲?!扁徧m調(diào)侃道,“她們都是您的女仆嗎?”
“不,她們都是遺跡觀測團的女仆,是最高評議會派來照顧我,以及監(jiān)視我的?!?p> 比起之前那句話,這句話才真正讓鈴蘭感到一震,以至于連腳步都停了下來。
紫菀可沒有在意這些,她甚至連禮節(jié)也沒有注意,自顧自地繼續(xù)往前走。過了十來秒,鈴蘭才回過神來,大步大步地追了上去。
“真了不起?!扁徧m對紫菀稱贊道,“您這份坦然讓我敬佩?!?p> “與睿智之人交談,無需謊言做作?!弊陷依^續(xù)平靜回答。
這是引用自《遺跡教正本》中的話語,不論納西索斯“正統(tǒng)”還是利利安“異端”都認(rèn)可的名句。
鈴蘭知道,如果再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那就是自己不解風(fēng)情了。
“紫菀女士,世間之人都說您是最聰明、最博學(xué),最接近神明的人,您知道嗎?”鈴蘭換了個話題問。
面對這個問題,紫菀沒有馬上回應(yīng),相反她在鈴蘭面前第一次思考猶豫了起來。直到兩人再并肩走過數(shù)排書架之后,她才開口回答。
“我知道,但我并不是最聰明、博學(xué)、接近神明之人?!弊陷艺f,“我的知識和智慧,在逝去的上古文明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在偉大的神明面前更不過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塵埃?!?p> 這是紫菀第一次對鈴蘭說了一句那么長的話,而且這句話當(dāng)中的一些詞語和比喻,在鈴蘭聽來有些難以理解。
“浩瀚宇宙?”鈴蘭側(cè)過頭,不解地看著紫菀。
“浩瀚宇宙。”紫菀如同機械一般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紫菀這時停下了腳步,然后轉(zhuǎn)過身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了不少的鈴蘭。她面無表情,但在燈火下,一雙深邃的黑色眼睛卻認(rèn)真地盯著鈴蘭,仿佛是要把鈴蘭刻在自己的瞳仁里。
鈴蘭不明白紫菀這個舉動是什么意思,但她也隨之站定,等待紫菀的下一個舉動。
許久許久之后,紫菀開口說:“鈴蘭陛下,愿意跟我一起去看一看浩瀚宇宙嗎?”
鈴蘭以為灰燼城堡的大廳是世界上最神秘最不可思議的地方了,但是現(xiàn)在,這個印象被完全推翻了。
麥席歐拉天文臺,這是人類給它起的名字。
然而它根本不像是以人類的力量,就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建筑。
一直以來,神明和上古罪人的故事雖然被教會所傳頌,但即便在最虔誠的信徒眼里,那也不過是遙遠時代的傳說。
此刻它居然觸手可及。
外墻墻體雖然大部分都已碎裂崩塌,但外形奇特的巨大骨架仍然挺立在那里,它在月光下仿佛一座古老而神秘的“神壇”?!吧駢敝醒耄粋€奇怪的裝置坐落在那里,這個裝置是人類體型的數(shù)倍之大,但比起周圍整個鋼鐵殘骸來說,這點尺寸卻根本算不上什么。
鈴蘭站在比她身體還要粗好幾倍的柱子下面,這根通體漆黑的柱子散發(fā)著一種熟悉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將手指觸碰在了上面。
這是鋼鐵。
鈴蘭腰間的皇后佩劍也是用這樣的鋼鐵制成,然而她卻從未想象過,竟然有工匠可以冶煉和打造出如此龐大的鋼鐵結(jié)構(gòu)。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不,也許全世界所有的工匠都匯聚在一起,也不可能打造出這樣的一根柱子,更何況是一整棟鋼鐵建筑。
也許真的只有神明才能做到。
鈴蘭抬起頭,看著巨大的已經(jīng)被植物爬滿的建筑殘體,腦海中回想起了牧師們常講的故事,回想起了詩人們編寫的歌謠。她生活在納西索斯之時,這些悠遠的傳說便陪伴在她的睡夢之中。然而她卻從未料到,在灰燼城堡山巒的背后,在遺跡觀測團秘密隧道的那一頭,真的存在一個失落的世界。如今,伴隨著鈴蘭的想象,這片遺跡正一點一點地回復(fù)它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壯美容貌,在她的腦海里重現(xiàn)遺失在遙遠的上古時代的無限輝煌。
“這就是神明的遺跡嗎?”鈴蘭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不,”紫菀回答,她的臉色平靜,但聲音卻略微有了些不同,“這是上古時代‘罪人’們留下的遺跡。而且說它不是完整的遺跡,只是這片遺跡中的——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在對這句話的內(nèi)容感到驚訝之時,鈴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詞匯。
“這是航海家們常說的詞語,”紫菀解釋道,“因為冰的密度與水接近,所以漂浮在水面的時候,絕大部分都會處在水面以下,這時航海家們就只能看到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
“密度?”鈴蘭又聽到了一個新詞。
“這是一個量,形容物體重量與體積之間的比例。”紫菀馬上解釋說,“相同大小的物體,重量越重,密度就越大。將不同的物體放入水中,比水密度大的就會下沉,反之就會浮在水面上。對于浮在水面上的物體,他們的重量就等于……”
“就等于和它們處于水面以下的部分同體積的水的重量。”鈴蘭接過紫菀的話,有些得意地說,“這是很久以前,幾位納西索斯的學(xué)者研究得出的定理,因此也叫‘納西索斯浮力定理’?!?p> “不,”紫菀說,“這是‘阿基米德原理’的推論?!?p> “阿基米……的?”鈴蘭一下子糊涂了,這可是以前在天平堡時,博學(xué)的款冬老師教給她的知識。因為款冬找來了水缸做了很多次實驗給她看,所以讓她印象深刻。但現(xiàn)在紫菀正一臉嚴(yán)肅地否認(rèn)了它的出處,還起了一個她從未聽過的,根本不像是納西索斯語言的名字。
紫菀沒有對這個奇怪的名字作任何解釋,她離開鈴蘭身邊,走到了廢墟中央的那臺奇怪的裝置下面。
“這是上古時代的名字嗎?”鈴蘭好奇地問道。
“對,”紫菀一邊回答,一邊在那座巨大裝置下站定轉(zhuǎn)身,“這是由‘罪人’們所創(chuàng)立的,上古語言中的名字?!?p> 在月光下,身穿神圣紫袍的她儼然與上古遺跡融為了一體,構(gòu)成一幅充滿幻想色彩的畫面。這比世界上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的作品,都要奇妙百倍。
鈴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從穿過秘密隧道以來,鈴蘭的注意力一直在轉(zhuǎn)移。一開始,她沉醉于眼前夸張的上古遺跡中;接著,她又專致于紫菀的話語里;現(xiàn)在,她的焦點卻變成了紫菀本人。
然后,看著眼前的紫菀,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再對比更早之前在城堡中的見聞,鈴蘭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地方。
紫菀不再像之前在城堡里的時候一樣,和雕像一樣冰冷麻木了。相反,她的話語突然變多,語氣也有了一點微妙的起伏變化。
就像一個內(nèi)向的孩子,突然談到了自己喜歡的話題一樣。
“這就是我們麥席歐拉天文臺的望遠鏡,鈴蘭陛下有興趣來看一下嗎?”紫菀主動地向鈴蘭邀請道。
“這是望遠鏡?”鈴蘭毫不掩飾自己驚訝的表情,在她的聽聞里,望遠鏡是近些年的學(xué)者們才發(fā)明的,是一個小小的拿在手上的工具。它們迅速成為了權(quán)貴們的寵兒,神學(xué)家用它們來觀測天空星象,軍事家用它們來觀察戰(zhàn)場,航海家用它們來開辟新世界。
然而,眼前這一座比利利安要塞上的大炮還要巨大的裝置,竟然也是一個望遠鏡。
這樣的邀請,任何一個心懷好奇的少年少女都無法拒絕。
當(dāng)鈴蘭來到望遠鏡前,看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景象。
宇宙中的繁星,如同一幅巨大無比的地圖平鋪開來。每一顆不起眼的小星星,現(xiàn)在都成了鮮明的亮點,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這應(yīng)該只是望遠鏡的最初級的功能之一,”紫菀說話的聲音在鈴蘭身邊傳來,“天文臺被從地底開掘出來時,它已經(jīng)損壞了。上代圣女紫羅蘭女士嘗試修復(fù)它,這項工作花費了她畢生精力。但我們的智慧和學(xué)識終究無法與上古文明相提并論,縱然是最博學(xué)的紫羅蘭女士,也只能做到如此而已?!?p> 在鈴蘭看來,能修復(fù)如此強大的望遠鏡,哪怕只做到最簡單的一步,都已經(jīng)是足以比肩神明的壯舉了。然而在紫菀口中,她竟然只用了“如此而已”四個字來敘述。
“紫菀……”鈴蘭一邊看著望遠鏡中的世界,一邊開口說,“早在納西索斯的時候,我就聽說你能解讀所有的上古文字,這是真的嗎?”
“當(dāng)然不是,”紫菀回答道,“我所能解讀的,不過是一些非常零碎的字句,和最原始的篇章。”
“可在我看來,這已經(jīng)是無比偉大的事情了?!扁徧m說,“明明有著這樣強大的能力,為什么還甘心每天坐在圖書館里,被人當(dāng)做提線木偶一樣操縱,為什么還愿意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神明以外的人呢?”
也許這只是鈴蘭一時無心才問出來的問題吧,正在欣賞銀河的她。此刻似乎也忘記了遠處還在看著他們的,最高評議會所派來的女仆。
這個問題并沒有馬上得到回答。
過了一會兒,鈴蘭聽到了腳步聲。她抬起頭,從遙遠的星空回到眼前的遺跡里。
原來紫菀已經(jīng)離開了鈴蘭身旁,她獨自走到了山崖邊緣,在那里靜靜地眺望著遠處。
看來紫菀并不喜歡這個話題。
當(dāng)然,鈴蘭也不喜歡。
鈴蘭離開望遠鏡,走到紫菀身邊。
這是灰燼城堡后方的山崖,在這里不但可以俯瞰整個灰燼城堡,甚至還能將大半個灰燼谷地區(qū)盡收眼中。燈火匯聚成一個個小聚落,遍布整個山谷,它們讓人誤以為這是千鎮(zhèn)的繁華。
然而繁華早已不在,昔日的聚落已變作廢墟,村鎮(zhèn)全部化為烏有。如今的燈光,只是鈴蘭的大軍駐扎時所點燃的篝火。
“確實,自從我怕來到灰燼城堡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坐在圖書館里,但我并不是他人的提線木偶?!弊陷彝蝗婚_口,回答鈴蘭前面的問題,“我只是將權(quán)力交給了最高評議會,因為比起我,他們更適合、也更有熱情去完成這些工作?!?p> “可是,你不擔(dān)心他們有了權(quán)力之后,就開始反對你嗎?”鈴蘭問。
“不擔(dān)心,”紫菀回答說,“因為信徒將虔誠交于我,而非最高評議會,這便是我的力量。這份力量雖然不能讓我呼風(fēng)喚雨,卻也足以在最高評議會的各派勢力之間占有一席之地,只需在元老們之間斡旋,保持各派的平衡,便能維持住遺跡觀測團的穩(wěn)定。這是我、以及從前世代觀測團圣女都執(zhí)行的信條?!?p> 鈴蘭沒有說話。
紫菀的這番話中的道理,鈴蘭早就明白。當(dāng)初還在天平堡的時候,款冬老師將她當(dāng)作皇位繼承人,就是這樣教她的。她的父親石斛蘭就是這樣做的,世界上其他所有的君王領(lǐng)主全部都是這樣做的。
然而,石斛蘭死了,死在一場不同勢力派系斗爭所引發(fā)的叛亂里。帝國分崩離析,利利安卷入戰(zhàn)亂,千鎮(zhèn)化為焦土。人們或如同灰燼谷的眾多難民一樣背井離鄉(xiāng),踏上祈求生存的苦難之路。或如同曦城的無辜女孩一樣長眠地底,在死亡的世界仍孤苦無依。
“您說得很有道理,紫菀女士?!扁徧m開口了,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正式,“但您可以這樣做,我卻不可以。遺跡觀測團可以這樣做,帝國卻不可以。懦弱的‘妥協(xié)’和‘平衡’是無法改變什么的,只有絕對強大的力量才能守護整個帝國?!?p> 紫菀眨了一下眼,仿佛有什么在那里一閃而過。
“博學(xué)的圣女大人,請您告訴我,”鈴蘭說,“在此之前,有人得到過這樣的力量嗎?”
“有,”紫菀回答說,“然而,他們早已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一起,埋葬在了遺跡之中?!?p> 鈴蘭的臉上掠過一絲失落的表情。
“那么,在今天的世界里,還沒有人能做到,是嗎?”然后鈴蘭再一次問道。
紫菀沉默了,在那冷峻的表情下,她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許久之后,紫菀抬起手,指向了遠處。
那是北方。
“他幾乎就做到了。”紫菀說。
“他?”鈴蘭順著紫菀的手指看去,然而在夜幕籠罩之下,在群山遮擋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下索郎林西亞,無限王宮里的那位老人?!弊陷依^續(xù)說道。
“曼陀羅國王?我的丈夫曼陀羅國王?”鈴蘭的表情變得驚訝,“可是據(jù)我所知,他也許曾經(jīng)是一位英明的領(lǐng)主,現(xiàn)在卻只是一位殘酷的暴君。正是因為他的冷血殘暴,他才會遭到刺殺,千鎮(zhèn)才會陷入戰(zhàn)亂,各地領(lǐng)主才會聯(lián)合起來反對他,他才會失去民心……”
“不,他沒有失去民心?!弊陷移届o地說,“您只是看到您處的位置上所能看到的東西。如果真的失去了民心,為何貴族們會對他感到畏懼?如果真的失去了民心,為何起義軍無法攻下暴君的宮殿?如果真的失去了民心,為何英勇的騎士和善良的平民依然會為他走上戰(zhàn)場?”
這是紫菀第一次用不是陳述的語氣,而是一連串的反問來回應(yīng)鈴蘭的問題。而這一串反問如同利劍一般,準(zhǔn)確地刺在了鈴蘭心中關(guān)鍵的位置上。
這一刺,也正好解答了鈴蘭藏在心里的問題。
鈴蘭呆住了,什么話都沒能說出來。
“他如同歷史上所有的暴君一樣,殺了不愿意交出土地和軍隊的貴族,殺了可能威脅到自己的王位繼承者,只為了將整個王國的權(quán)力抓在自己一個人手中。然而他卻從沒有傷害過一個平民,不論是農(nóng)民、工匠、還是商人。他通過《千鎮(zhèn)第四法典》和《上索郎林西亞條款》,將從貴族們那里奪來的權(quán)利轉(zhuǎn)移到了平民們的手中?!?p> 聽到這里,鈴蘭臉上驚訝的表情漸漸消失了。
“王后陛下,您知道對于貴族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土地,金錢,還有……軍隊。”鈴蘭回答,“只要有它們,貴族們就有了一切?!?p> “不?!弊陷伊⒖袒卮穑龥]有繼續(xù)說下去。
鈴蘭不解地看著紫菀,她腦海中飛快地過著以前的片段,在款冬老師的課程中和其他書本中尋找著答案。然而她想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頭緒。無意間,她轉(zhuǎn)過身,再次看向山崖那一邊的世界,看向黑夜下的焦土大地。
過了很久之后,鈴蘭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人民,”鈴蘭情不自禁地大聲說,“貴族之所以擁有土地、金錢、軍隊,之所有擁有權(quán)力、身份、地位,正是因為他擁有為之勞動、為之征戰(zhàn)的人民?!?p> 紫菀點了點頭。
“曼陀羅國王越過了貴族,直接獲得人民的支持,因此才擁有了至高無上的令人畏懼的力量?!扁徧m繼續(xù)說道,“同樣也因為如此,他成為了貴族們眼中的暴君,成為了貴族們永遠不能妥協(xié)的仇敵?!?p> “正是如此,王后殿下?!弊陷一卮?。
在夜空下,鈴蘭再次俯瞰灰燼谷,俯瞰千鎮(zhèn)的萬千燈火。
此時,紫菀卻又開口說:“然而事實證明這條路是錯誤的,他打破了舊世界的平衡,將千鎮(zhèn)帶入了戰(zhàn)亂,推向了毀滅的深淵?!?p> 鈴蘭沒有馬上說話,她似乎在想著什么。
許久之后,她的臉上揚起了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
然后,她才張開嘴,說:“不,這條路并沒有錯,只不過這條路,對一個孤單的老人來說有些艱難而已?!?p> 流星在夜空中劃過,落在藍寶石般的雙瞳倒影深處。
“接下來,就讓我來和他一起,完成剩下的事情吧?!?p> 一個頑皮的小女孩,站在神明身邊,說起了這樣的大話。
紫菀沉默了,幾秒之后,意外地,她的嘴角也輕輕地翹了起來。
這張雪白的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
這個笑容,像是智者對孩童的嘲諷。
“王后陛下,您根本不知道曼陀羅的這條道路,盡頭到底有著什么?!弊陷艺f,“在上古時代,‘罪人們’曾創(chuàng)造出了這樣的世界。然而那個世界早已被歷史塵封,它是美是丑是善是惡,我們都已無從得知。”
“那么就從我開始,通過我的繼承者們一步步將之實現(xiàn)好了,”鈴蘭大聲宣布道,“到時候,大家便能知道,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p> 紫菀輕輕地?fù)u了搖頭,臉上仍然帶著笑容。
只是這笑容里,并非只有輕蔑了。
紫菀又說:“其實,除了曼陀羅國王,還有一個人也曾這樣做過。”
“誰?”鈴蘭問。
“您的父親,石斛蘭陛下?!弊陷一卮稹?p> 鈴蘭呆在那里,沒有說話。
忽然間,紫菀又話題一轉(zhuǎn),說:“鈴蘭陛下,您知道您腰間佩劍的故事嗎?”
鈴蘭當(dāng)然知道,她的佩劍名為“皇后”,是母親康乃馨的佩劍。
紫菀不待鈴蘭開口回答,繼續(xù)說道:“它的名字,在上古語言里并不止是‘皇后’的意思。”
“什么?”
“它的另一個意思是‘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