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龍刻風、用上古白玉修砌的太樞殿外,站著兩列金甲天神。寬闊空蕩的大殿內,洬雨和明煦在等待天帝天后到來。
他們已經(jīng)跪了有小半個時辰。
調息結束的洬雨緩緩抬首,同時左手指尖覆上腰間別著的赤玉瓶。
少頃,輕抿的蒼白唇角恢復往日的清冷。
“可好些了?”溫柔清涼之聲再起。
洬雨側首,“好多了?!?p> 她的雙眼被藍綾遮縛,雖不能全見其神情,但明煦從她通身的姿態(tài),可以感覺到氣息的確平穩(wěn)了許多。
忽然,洬雨輕道:“殿下對于自身今日行止,可覺魯莽?”
明煦是天帝天后心中,下一任天帝的首選。
他生得白凈英俊,身量挺拔。舉止雍容爾雅,待眾仙友亦是自然親和。雖看似文雅柔弱,行事卻不乏剛毅果斷。
洬雨與他在琳瑯閣初識。當時,她掌管琳瑯苑不過幾百年,在九重天相熟的仙神沒有一個,平日里都是自辰初踏進琳瑯閣,一待便是一整日。
那日,她正站在書架前挑選書籍,一道寶藍色的身影從她所站的這列書架另一端緩緩走來,指尖在滿架琳瑯中細細掃過概覽。
因太過專注,直到一步之余,他才發(fā)覺她的存在。
在此之前,洬雨在給兩位天君賀生的宴會上見過他。亦是在此之前,便已對其留心。
她查閱琳瑯閣的借閱簿時,發(fā)現(xiàn)彼此所讀之書有諸多相似。甚至,他讀過的很多書籍,天界九成的仙神聽都沒聽過。
她放棄擅長的武道,在卷帙里修行,自然對在她迷茫時悄然而至的航燈萬分感興趣。
最后發(fā)現(xiàn),平日里銳氣盡斂的天帝之子,胸中文墨和眼界萬分不同凡響。
一萬六千多年下來,漸漸的,站在這般如風似菊的天界貴胄旁邊,她也不禁會將自己的疏離淡漠減上一分。
總是深情脈脈的眼眸染上一抹疑色,“仙子何意?”
洬雨默聲一瞬,語帶肯定地問,“殿下喜歡飛瓊?”
她問了句廢話,整個天界怕是沒有仙神不知此問答案。
明煦微怔,旋即回道:“喜歡?!?p>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她極好?!?p> 據(jù)傳,自宴會上一舞傾心,琳瑯苑再遇識其性,明煦便將一顆心完完整整地系在了飛瓊身上。
更是不惜隨飛瓊五度入人間歷劫。
洬雨:“若殿下當真喜歡她,不妨一直喜歡下去?!?p> 疏揮的眼睫微扇,眸色再怔。明煦不太明白她此話的意思,更驚訝于她會說出這種話。
他垂眸,“仙子不覺得,我的情意,對她而言是一種困擾?”
他喜歡飛瓊,可那丫頭不喜歡他。與飛瓊最是相熟的無情仙不可能不知道。
洬雨在這世間活了兩萬多年,見過不少有情眷屬,但未見多少恩愛白首。
都道‘見心見性方見情’,她見過明煦的內景,自是清楚他的心性。
“殿下,五度人間劫,亂了心的不止你一個。當局者迷,是以,請殿下再往飛瓊心間,闖一闖?!睕甑?。
天雷一場,讓她洞悉飛瓊心意變化。不然,五度人間劫,既非司命星君刻意安排,如何他們次次選中彼此。
此前不語,因她未見飛瓊生情。此番開口,權當她不忍旁觀一場相思味苦。
有時,情不知所起,已然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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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雷劫,是一次鞭策,也是一次毀滅。
三十重天之下,位于東天各宮各院的仙神,望著各自面目全非的仙宅,蔫巴巴的面容上又復了一層冰霜,整個兒又黑又陰。
萬象宮派出的仙神忙忙碌碌了兩個時辰后,原本一片狼藉的萃芳庭,再次宮殿林立,亭廊錯落。
婆娑宮已大致恢復先時的模樣,方才的擁擠喧鬧也漸漸消散?,F(xiàn)下,只剩宮內的數(shù)十個仙使仙娥,或布置宮內各室的陳設,或栽種花樹。
飛瓊此刻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沿著新砌的白石廊柱,慢慢滑坐到石階上。
俊秀精致的面容上,額角頰邊不知何時蹭了些石粉。粉白的衣衫上有幾處灰塵草屑,混著從洬雨身上沾染的血跡。
抱膝階上的飛瓊盯著地面,腦袋瓜里時喧時靜,臆想太樞殿此刻會是怎樣的情況。卻終是禁不住時不時傳來的脆亮鳴聲,抬首望去。
兩只鳥兒在堆了半墻的藤葉間飛進飛出,似是在你藏我找地嬉鬧。
“仙子,百花苑送來的這幾株薔薇,仍是植在此處嗎?”
視線從藤葉間轉向眼前的仙娥,再順著小仙娥的話,挪到幾株冒著花骨朵兒的白薔薇,最后停在階下右前方的青石上。
飛瓊眸色微怔。一瞬后,她心間生出一絲莫名的不悅,“換別的花。”
小仙娥愣了愣。雖然不解,但依舊應了一聲。
飛瓊清明的眼眸漸漸變得有些迷蒙。
——“這叢薔薇,照料得不錯?!?p> 這是洬雨第一次來婆娑宮。
當時,晨曦映照仙府,洬雨就站在青石旁,站在香氣四溢的白色薔薇前,一身灰白的衣衫似水輕柔。
而后,向她遞過來一個錦盒,清冷的語調中帶著一絲輕柔,“生辰快樂?!?p> 飛瓊記得,那是她飛升后過得最開心的一次生辰。
——“……對不起?!闱曳判?,往后不會了。”
這亦是明煦第一次來婆娑宮。
潮濕微涼的夜風中,身姿挺拔的仙界貴胄站在青石薔薇前,望著燈火煌煌的窗內致歉、承諾,最后默然離開。
此后,飛瓊再入世歷劫,明煦真的再未干涉一分一毫。
她曾因洬雨一句夸獎,將那叢薔薇養(yǎng)成了婆娑宮內眾仙稱贊的獨景。然而,今日此時,她一想到明煦曾在這里站了一個時辰……
就覺得心里悶悶的不爽快,不想再看到此花。
她隱約清楚洬雨和明煦將會受何懲罰,卻不敢深思。
“仙子,怎地歇在此處了!”小仙娥從身后的宮室踏出,快速行至飛瓊身前。
“我的好仙子??!怎地又將臉蹭得這般花?快成花貓了?!毙∠啥鹚`靈的眸子蓄了點點嫌棄。
“起來,入室內,讓小職為您梳洗一番?!毙∠啥鹱鲃菀獙w瓊扶起來。
飛瓊往另一邊挪了挪,避開了她的手,“文茵,你莫管我。我就在此處坐會兒?!?p> 文茵小仙娥無奈,蹲下身子,“仙子,明煦殿下是我們天界未來的儲君。而洬雨仙子,她可是我們天界唯一享有上仙禮遇的平仙。他們二位如此尊貴不凡,又有帝后和太極帝君護著,縱然毀了一場天雷試煉,想必……是會受些刑罰,但終歸不會有事?!?p> 她們仙子素來是嘰嘰喳喳的小話癆,卻從二仙被帶上太樞殿到現(xiàn)在,安靜的反常。
“會嗎?”飛瓊道,“文茵,我有些怕。這么久了,都沒有消息?!?p> 她繼續(xù)道:“若非我執(zhí)意借風鸞舞鸞排演新舞,若是我看好它們,他倆就不會闖陣犯戒……”
“仙子,誰也不曾料到,天雷會落的這般巧。您莫要太過自責?!蔽囊鸬?。
飛瓊不理,也不再說話。
文茵心中嘆息,也不曉得再說什么,只希望都省的文告能早些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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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空蕩蕩的大殿內,此時氣氛有些凝重。
玉階之上,御座里面如冠玉,高貴英雅的天帝,此刻眉宇冷峻。一雙銳利的眼眸盛滿冰雪,望著階下的白衣仙君和跪著的二仙。
這微妙的氣氛已經(jīng)持續(xù)了有一刻鐘,一殿的仙使和仙娥心內哆嗦了一刻鐘。
終于,忍耐怒意良久的天帝望著階下,涼聲道:“的確,司典仙是天界十數(shù)萬年來,難得一遇的仙力強盛的人仙。帝君掌管天界數(shù)十萬兵將,愛惜司典仙之能,本帝自是能夠理解??蛇@不能成為,帝君要挾本帝之詞。”
天帝:“天規(guī)已設,邪術已禁,莫非帝君是想本帝當著都省的面,公然徇私,藐視法度?”
白玉階下,著一身象牙白仙服的長髯仙君眸中閃過一道詫異,同時面上的笑意驟減三分。
“父帝言重了,太極帝君絕無此意。兒臣甘愿受罰,絕無怨言?!泵黛銚尩馈?p> 御座上的白衣天帝劍眉再蹙,沉眸哼道:“你今日的確出盡了風頭。本帝同你母后往日的教導,竟皆是徒然?!?p> 明煦眸染愧色,但直挺的身子未見一分佝僂。
“青華帝君、南澤上仙求見——”
宮外一聲高呼,打破殿內的僵持。
一白一紫兩道身影踏進太樞殿。為首的紫衣玉面仙君朝帝后行了一禮,南澤緊隨其后。
天帝劍眉再蹙,“算一算,四位帝君齊聚太樞殿,應是三萬年前的事?!?p> 南澤俊美的面容上,柔色一凝。四位帝君彼此相視一眼。
青華帝君淺笑:“正是?!?p> 天帝掃視下方一眼,“兩位一道來此,也是要護公然藐視天規(guī)的罪仙?”
不少仙神剛剛舒緩的心再次緊繃!
這話問得忒直接!
身形清瘦,紫衣淡眉的青華帝君神情肅穆,“青華此來,并非要護誰?!?p> 此一言引起大殿上不少私語。眾仙心想,若說最有資格替跪著的二仙求情的,也只有青華宮。
青華帝君看向身后跪著的洬雨。
與纖細的背影不同,盡管一身傷痕半身微頹,更兼藍綾縛眼,卻依舊能從蒼白的唇角,辨出堅毅清冷的性情。是唯有萬年不斷的苦修,才能烙刻在一仙身上的痕跡。
除了在青華宮為飛升仙神授官冊那次,此次是他第二次見到這位被稱‘冷血無情’的女仙。
青華帝君回身,“本君的小徒兒羽蒼,今日誤入萃芳庭,趕巧遇到天雷試煉,危急之際,幸得司典仙相救。”
原來,那白發(fā)紅眸的少年半仙,真是帝君門下。
羽蒼……名字同樣很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