洬雨目不能視。隔著層白絹,在一片黑暗中聽完這番話的她,望著聲音來處,一動未動。
周圍又是一片騷動。
眾仙心中各有心思,高臺上發(fā)生的一幕幕就像顆顆炸彈,早已沉沉地爆在他們心口。
有的猜測一個兩萬歲的中平仙是如何修得這般仙力?有的疑惑,素來深居簡出的女仙是如何招惹了此賊,逼得對方乘其之危痛下殺手?……
洬雨握住飛瓊的手臂,帶其落到地面。一落地,香禾便穩(wěn)穩(wěn)扶住她。
四下里沒多少聲音,似乎都在等她回答。
站在眾仙中央的女仙,一襲灰白衣衫,身姿高挑纖細(xì),體態(tài)飄逸清寒,瞧著,卻與往日甚是不同。
似水輕柔的衣衫上,腰腹間皺褶明顯,衣領(lǐng)處潮濕大半還印著幾滴血跡。挨過七道雷擊的后背,饒是被一頭烏黑濕濡的秀發(fā)遮掩大半,依舊難掩斑駁刺目的血痕。
而由白絹半遮的面容上,除了氣血虧損的蒼白和萬年如一日的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緒。
如果說,方才眾仙覺得立在半空中的洬雨有如不滅之神,那這一刻,有的仙神便覺得,她站的似乎不是很筆直,甚至,看著有些狼狽。
漸漸的,一些仙神的神情就變了。有平衡,有憐憫,還夾雜著別的,毫不避諱地打量,毫不掩飾地宣示。
飛瓊原本蹙著的眉更皺了。她的視線略過周圍,毫不猶豫地一把將香禾拉在洬雨身后。自己則站在了洬雨身前,并且眼神冰冷地瞪向每一個看過來的仙神。
洬雨對此渾然不知。
她像是思索了很久,朝向流螢,平靜地道:“不曾見過。”
流螢神色微變,若有所思,“如此,此事…怕是有些復(fù)雜?!?p> 他轉(zhuǎn)身看向身旁的兩位上仙。二仙同樣神色沉重。
九重皆知,雷云術(shù)法只有三省眾仙會使。那抹青紫的刀鋒,無疑是懸在了三省的頭上。
流螢上仙頭要大了,他面若菜色,不禁自語道:“司典仙素來與各宮淺交,無仇無怨的,這無絲毫線索,如何查下去?只希望戰(zhàn)神他們能夠擒到此賊才好?!?p> 似是被他這一番話點醒,另一位上仙忽然朝洬雨道:“恕本仙冒昧,敢問司典仙,方才你所容納的仙力,是如何得到的?應(yīng)當(dāng)不是意外之獲吧?”
緊接著他又補充道:“本仙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在想,是否正是這些仙力,讓司典招來偷襲?”
洬雨看向左前方,“上仙想的沒錯。確是因此招來偷襲?!?p> 她的語氣和平時一樣,淡漠清冷。
眾仙又炸了!
“何意?司典仙是說她其實知曉偷襲是怎么回事?”
“……流螢上仙方才不還說,是意外得來的嗎?”
流螢?zāi)攘艘宦暋?p> “我記得…那些青紫的光芒出現(xiàn)時,司典仙周圍有法陣……”
“可這法陣本仙此前從沒見過,你們見過嗎?”
“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司典仙果然就是司典仙,我服了……你看看敬和上仙的臉色,用五彩斑斕來形容,也不為過,哈哈哈哈哈……”
“……你收斂點。擺正一下你清奇的眼力?!?p> 在一片議論和敬和上仙復(fù)雜的神色中,洬雨又道:“這仙力,只是警告,沒別的?!?p> 眾仙:………
周圍安靜了,只聽見清冷且略帶虛弱的聲音繼續(xù)平靜無瀾地說著。
“洬雨飛升不過兩萬余年,面對三省的九道神霄雷,自然心存敬畏。而且,洬雨貪生,是以耗盡心力研制新陣,賭的即是,哪怕拼著魂飛魄散,亦要換回,被神霄雷擊散的仙力。”
洬雨:“諸位看到了,洬雨賭對了?!?p> 眾仙:…………
“至于仙力…只是禮尚往來。既然對方覬覦在先,總要給他一次機(jī)會??雌涫且簧淼男逓?,還是自揭面紗?!?p> 四下里更安靜了,滴水可聞,眾仙感到一陣?yán)湟饴^周身。
良久,敬和上仙顫聲道:“糊涂!…你好生膽大妄為!…區(qū)區(qū)九千年仙力,何至于你拿自己的仙命做注!你便沒想過,若是賭輸……”
“沒有如果。”
高臺上一聲冷漠,堵死了敬和的所有言語。
在敬和的錯愕之中,洬雨清冷的聲音再次傳出,“那是本仙一步一階,歷經(jīng)兩萬多個日夜修來的仙力,不偷不搶,憑何定要葬在這刑臺上!”
洬雨:“敬和上仙,不論是誰,想同洬雨對賭,那便要有像樣的賭注!……他會輸,首先是他的賭注,不對等。”
眾仙的面色又變了。變得和當(dāng)初一樣的恭敬、仰望,還帶著點畏懼。
就連明煦和飛瓊的神色也變了,有些錯愕于方才洬雨口中隱隱的森然。
站在洬雨身后的香禾,驀地想到在星枕松濤獨自上藥的身影。對上面前洬雨背后刺目的傷痕,眼中泛起淺淺的水波。
敬和明白了洬雨的意思。一個是愛仙力勝過身份的賊,一個是不惜一切不容侵犯的賭徒。從一開始,在她以魂飛魄散為賭注時,她就贏了。
或許,她連君容戰(zhàn)神的那一箭也賭進(jìn)去了。
“洬雨。”飛瓊默默拽了洬雨的衣袖,輕輕晃了晃。
她覺得方才一瞬間,洬雨給她的感覺好像初見時一般冷漠…甚至比之更甚。
洬雨偏了偏頭,看向飛瓊。
這時,一道虹光劃過長空,落在檐前。
流螢忙道:“抓到了?”
來者是方才隨君容而去的一位玄省上仙,他的面色不大好看。
“我們在都省找到了一個獻(xiàn)祭和引納之契交疊的雙陣。交戰(zhàn)中,北極戰(zhàn)神一箭射穿了陣中之仙,是都省承頤上神坐下的弟子。熙誠仙君在那弟子體內(nèi),探到了一張傀儡符?!?p> 三位玄省上仙的面容徹底垮了!
“而且又是引納之契?!”另一位上仙語帶氣憤,“此事發(fā)生在三省,這以后,三省如何執(zhí)法天界??!”
四仙默然,面色無比沉重。
敬和上仙問道:“那你來此是?”
對方眉頭再皺:“北極戰(zhàn)神拿出戰(zhàn)神鈐印,命令執(zhí)明宮的仙將圍了三省,不容任何仙神離開……”
“兵圍三???!”許是消息太過震驚,另一位上仙不覺脫口而出,“我們?nèi)≈睂偬斓郯?,君容?zhàn)神他如何敢這般強(qiáng)橫!三位上神沒有阻攔嗎?”
流螢上仙一臉氣憤,“北極戰(zhàn)神背靠太極帝君和紫微帝君二御,面對如此情形,誰敢攔?”
敬和上仙沉聲道:“覬覦仙友仙力、公然劫殺、操縱仙神、實施禁術(shù)…這幾項加起來,怕是天帝來了亦不會阻攔……”
“正是如此啊?!眰髟捪删荒槕n色,匆忙道:“因瑾容上神說情,才命我過來告訴你們一聲。料理好這邊事宜,速速回玄省待命。”
此時三位上仙面色差的不能再差。如今行刑已畢,是以他們匆匆交待一番,遣散了眾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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洬雨被囚在思道壇的第一日,君容將三省并未閉關(guān)修行,且身在九重的每一位仙神都見了一面,就連所有的仙使和仙娥也沒放過??墒撬脑隂]有一點感應(yīng)。
最后,聽聞踏在三省昭穆殿前的他,因元魂耗損過甚,兩眼一黑,倒在了熙誠懷中。
過了數(shù)日,他才蘇醒。醒來后,他自泰省慕清上神處要了份三省眾仙的名冊,接著又獨自返回北天極。
至于三省,自行刑那日之后,一邊將那傀儡弟子生前的性情、交友、事跡翻了個底朝天;一邊各省重新考核門下眾仙,將一些先前犯過錯,品性有疑的仙神子弟通通逐出宮門,又命余下眾仙挨個抄了一百遍《典正》。
繞是如此,整個三省仍舊散發(fā)著揮之不去的沉悶。那柄無形之刀明晃晃的懸在頭頂,可他們卻不知道該如何拿下來。
等洬雨從思道壇回到琳瑯苑,事情依舊毫無進(jìn)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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洬雨回到琳瑯苑的第二日,她院里的三個小仙娥拿了一堆的荔枝、玫瑰、蜂巢,還有大大小小圓圓扁扁的壇子瓶罐,全部堆在了星枕松濤右門前的空地上。
在樓上打坐的洬雨聽見院里的動靜后,起身下了樓。得知要做什么后,便加入其中。
她的眼傷還未好利索,因白晝里日光太盛,依舊縛著白絹,只是沒再敷藥。醫(yī)仙給了她一瓶藥水,讓她每日在晚間滴上一兩滴。因此,她被三個小仙娥安置在松下石板上,專心剝荔枝。
洬雨剝到第一百六十一顆的時候,院內(nèi)響起陣風(fēng)鈴聲。
三個說笑的小仙娥立時停了話頭。香禾放下手中的活,繞過松枝去了院門。
“唉~~”正蹲在草地上,將衣袖擼在肱臂間洗瓶罐的月嬋,深深地嘆了口氣。
坐在不遠(yuǎn)處,捏著一束玫瑰摘花瓣的倩雪抬頭,笑罵道:“瞧瞧你這副沒正形的模樣!好端端的嘆什么氣?就你這一臉的生不如死,又是誰惹了你?”
月嬋沖倩雪做了個鬼臉,哼道:“我就愛蹲著怎了?舒服!”
她前一秒還一副得意的樣子,下一秒就哭喪了臉,“穆諶仙君怎的如此會挑時間呀!他這一來,仙子又得陪著他處理小半日的公務(wù)……”
說著她不禁又遠(yuǎn)遠(yuǎn)地瞟了一眼前方,只見洬雨面前的竹篩里,荔枝才下去了個山尖,而地上還浸著滿滿的一木盆。
不看還好,一看她更郁悶了,側(cè)身嚎道:“倩雪!你就讓我剝吧~!我一定按著你的吩咐干干凈凈地剝!真的!”
倩雪捂了耳朵,沒出聲,只是在月嬋話落的一瞬間給了她一記眼刀。
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鬼才信你!敢碰的話試試!
月嬋不敢,可她饞啊。
她揉揉眼,兩眼汪汪地泣道:“好倩雪,仙子定要忙許久。等你和香禾忙完手上的活再剝,得多浪費時間呀。我閑著!都快洗完……”
“再洗兩遍?!辟谎└纱嗬?。
月嬋:………
她真想哭了,嗚咽道:“你不能這般嫌棄我,我……”
“好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辟谎┮荒樒届o,“你竟還未習(xí)慣?”
月嬋:?!!
她覺得肝兒疼,顫聲道:“你……我……”
“仙子,”突然香禾的聲音傳進(jìn)院內(nèi),傳音道:“是青華宮的熙誠仙君同羽蒼靈君,稱奉青華帝君之命,來尋仙子履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