洬雨早知飛瓊會來。原本的想念在對方開口的一霎，化成了點點耳鳴目眩。
飛瓊踏進星枕松濤，將整個客室環(huán)視一遍，又瞥了眼樓上，然后朝她行來。
“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啊，若非方才去了趟姝袖軒見到北秋仙君，都不知你回來這么久了?！?p> 飛瓊坐到她身邊，“分別百余日，該不會將我忘了吧？”
方才的一臉嗔怒轉(zhuǎn)換成委屈，來回輕晃她的衣袖，“我可給你解了一萬五千多年的悶?。∵@般善解心意的仙女，你怎能忘了！”
洬雨：“………”
……又來……
飛瓊，十伶仙之一，掌天界宴舞，生得冰肌玉骨，俊秀精致。因素來善舞，身形纖細曼妙，體態(tài)輕盈美好，在天界，是公認的一等一的美仙子。
即便是洬雨望著起舞的飛瓊，有時也會不禁失神。
但……她看著面前的女仙，心中輕嘆，她覺得美中不足。
這么個好似雨后飛霞般清新明媚，見之望俗的仙子，還未開口，就莫名讓她覺得腦仁疼！
自她掌管琳瑯閣，平素接觸最多的是沉寂的文字，當初五千多年的歲月，最習慣安靜。
是以當碰到一開口便說個不止，越說聲音越清朗緊勁，還總晃在眼前好似飴糖般攆都攆不掉的飛瓊時……之后的一萬五千多年里，若說未留點陰影才是鬼話……
初見的宴席上，飛瓊坐到她席位旁，滿眼激動，“你便是辭謝太極帝君，向天帝請旨的洬雨仙子？！…我是婆娑宮的飛瓊，能與仙子結(jié)交嗎？”
那時，她看著一臉癡樣的飛瓊，總覺得面前美得像玉雕琢的女仙好似盯著相中了的郎君般盯著自己，讓她自飛升以來，第一次覺著心中發(fā)怵。
于是她果決而冷漠地回了兩字，“不能?！?p> 當時，她委實沒想到一位受天界眾仙青睞，天后面前的紅仙，會為了能與她相識結(jié)交，連著兩百多年不辭辛勞地在她眼前晃悠。
那段時間里，有時被飛瓊晃的煩了，她會恨不得一腳把這位‘耳聾眼瞎’、一意孤行的女仙踹飛！
可每當她轉(zhuǎn)過身想要放狠話時，總是會瞥見飛瓊清明的眼眸——清澈明凈得纖塵不染。
她到嘴的話便硬生生憋回了腹中。
在三界，算計利用的心太多太多，赤子澄明的心鳳毛麟角。
她體會過太多算計，鎧甲自生，卻也常覺身重。是以生出畏怯，怕自己一時的快意之言，玷染一顆珍貴的心。
因此飛瓊粘了一萬六千六百多年，她忍了一萬六千六百多年，最后對方悄無聲息又毫無意外地入了她的心底。
愿為她諸般思量，同她一般友待風鸞舞鸞的，也就這么一兩個。
“方才有些忙亂，一時忘了。”洬雨道，“如今，但凡覺得耳目喧鬧，便會無端想起你，又如何忘?！?p> 飛瓊瞪道：“什么嘛??？哦，你記住我就因為我煩??？哼！”
重歸后頻繁下界，幾乎每次回來不是一身傷就是滿身疲憊，她的心也因此總是掉在半空，時不時讓信鳥傳話確認安全才寬心，可這位……
飛瓊賭氣似地坐到金鑲玉嵌的星河曲幾旁，風鸞舞鸞也跟著挪了過去。
洬雨忽覺心頭隱隱泛酸又欣慰。自己養(yǎng)了兩萬多年的紅鸞鳥，原來真的徹底被半路殺出的飛瓊拐走了。
宮殿外傳來一陣輕行，欣兒領著兩個小仙娥，呈上煮沸的茶湯和幾碟新制的果脯。
瞧清屋內(nèi)的場景后，欣兒略帶戲謔地道：“飛瓊仙子又生氣了？消消氣，這里有幾樣新制的果脯，您嘗嘗看可入口……我們仙子特意為您留的?！?p> 若問星枕松濤的小仙娥在九重天最喜歡哪位仙神？
她們絕對異口同聲：飛瓊仙子！
因為，只要飛瓊來星枕松濤，整個逸院總能立時明艷，她們疏離冷漠的仙子會親和許多。
這位仙族未來的太子妃，天界的下一位至尊女仙，不僅美艷，性情也極好。如何能不喜愛。
“少護點你家仙子，連回天宮都不提前告訴我，哪記得留吃的給我?！憋w瓊隨手拿了只白玉杯，添上七分茶湯。
瞧了眼在金黃色的湯面下變得清晰的內(nèi)雕圖景后，她將手中的茶湯一飲而盡。
欣兒和兩小仙娥退到一旁，“仙子哪兒的話，我們仙子以前便吩咐過。今日只因忙著照看羽蒼…寒徹仙君的傷勢……”
“等等！誰？羽蒼！？”飛瓊滿臉詫異，轉(zhuǎn)向洬雨，“…寒徹是誰？”
洬雨朝怔愣的仙娥揮手，她們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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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瓊一路欣喜地趕到琳瑯苑，踏進苑門后腳步卻慢了下來，秀眉也漸漸緊蹙。
來來往往的仙使仙娥都在議論：洬雨從凡界帶回一位十分俊美的仙君，不僅請了百草宮的北秋仙君為其診病，還因那位仙君破天荒地對欣兒發(fā)了火……更過分的是居然讓他用了星枕松濤的浴室……
她直奔逸院，覺得必須要見見這個手段卓絕的仙君！
可是洬雨一開口便將她打擊地忘了自己來問什么。
“寒徹便是羽蒼。他回來了?！?p> 飛瓊：“……”
她的腦子轉(zhuǎn)了很久后，徹底明白——真的是那個曾讓她嫉妒了千年的小半仙，洬雨竟然真的將他帶回來了。
她欣慰又好奇，再次挪到?jīng)晟磉?，細細詢問?p> 直到整個琳瑯苑明燈煌煌，才具悉前因后果。
她朝臥室的方向看了看，猶豫一陣后看向身旁：……洬雨，你對小半仙，可是有一點點喜歡？
這句話，在一千年前，從她知曉洬雨道隕，從洬雨找回姻緣石為羽蒼——曾經(jīng)的寒徹洗冤時，她便想問了。
“仙子，”欣兒再次邁進客室，“太子殿下遣使來接飛瓊仙子，眼下已在院外等候。”
洬雨看向飛瓊，只見對方看了看窗外嘀咕道：“這才方到亥初，還早呢?！?p> 飛瓊轉(zhuǎn)首又道：“你讓他們先回去，我還想再待半個時辰?！?p> 欣兒有些猶疑，邁步向前遞出一張加了仙印的描金墨箋，“院外的仙使言若您此刻不愿回去，便將它呈給您過目。”
二仙同時望向墨箋，飛瓊接過，洬雨別首。
飛瓊撤去仙印，瞧清箋中所寫的瞬間冰肌染上兩道緋霞，似扔燙手山芋般將其扔到地上，嗔道：“臭明煦，無恥！竟敢威脅我！”
洬雨詫異，下意識地往地上瞥了眼。
她沒想瞧見什么，可那張墨箋正正朝向了她。只兩眼，便將里面的內(nèi)容瞧了個清清楚楚。
她干咳一聲掩飾意外的尷尬，心中感嘆頓生：果真滄海桑田。四萬年的光景，竟連如風似菊的明煦殿下，也變得如狼似虎了。
飛瓊被她這一聲干咳咳得從嬌羞忸怩中驚醒過來。霎時俏臉徹底羞紅，再也不敢多看洬雨一眼。
她一甩袖，將墨箋收回后逃也似地奔出了星枕松濤，邊逃邊道：“洬雨，我過幾日再來看你和羽…寒徹?！?p> 洬雨起身朝門口走去，“莫急，我送送你。”
院中急奔的飛瓊身姿消散在綠枝間，傳來清朗急迫的聲音，“不用了不用了，你歇著吧，我走了?！?p> 站在門扉前的洬雨望著飛瓊消失的方向，忽地笑了，她還是第一次見飛瓊?cè)绱诵唪觥?p> 欣兒也笑了。雖不知墨箋寫的什么，但整個九重天的仙使仙娥多少都聽過從驚鴻殿傳出的趣事，多少也能猜出三四分。
“仙子，要歇息嗎？”
陣陣清風從庭前拂來，貫入室中，吹起洬雨的衣袂和一室紗幔，也送來滿院松濤。
她看著數(shù)十盞夜明燈映照下的逸院，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細細賞過眼前的院子。
“我去院中坐坐。你們關好客室的門窗，也去休息吧。”
“諾?！?p> 欣兒朝檐下候著的兩仙娥囑咐一番。兩小仙娥從兩側(cè)的曲廊退開，欣兒轉(zhuǎn)身邁進客室。
未幾，宮殿前的一塊石板上鋪了條厚厚的絨毯，一個仙娥在另一塊石上放了盞純金絲勾制的菡萏香爐，一套白玉茶具。另一個將火盆放在了石堆旁的草地上。
洬雨領著二鸞走下玉階，踏過石道落座在絨毯上。
三個仙娥關好門扉窗牖，過來朝她道了聲安，便齊齊退下。一時間，整個逸院變得十分靜謐。
洬雨抬手一揮，一院的夜明燈光華盡斂。再一抬手，一院的松枝上星光點點。
洬雨將第一杯茶湯送入唇間時，一旁的二鸞已然進入夢鄉(xiāng)。她抬手，將掩在舞鸞面上的兩根細草別過。
看著二鸞，她心下不由道：西皇山一遇，已過六萬載，究竟緣何，你們至今不愿化形？
……若是羽蒼也未化成現(xiàn)下的模樣，那此時的他……
菡萏香爐里，一縷淡白色的香煙裊裊升起、暈開，繞在洬雨的身側(cè)，染上她的衣袂，就像她此時鋪散開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