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以為然地笑笑。
只要他不傷害我腹中骨肉,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找出那個子虛烏有的奸夫!
他長袖一揮,地面上的瓷碗碎片和黑色汁液都悄然不見,地面潔凈如初。之后,他竟悠然自得,旁若無人地寬衣。
我瞪大眼睛瞧他,那人卻恍若未見,輕輕將我往里移了移,聲音溫潤如玉:“先前見我的房門緊鎖,房內積灰甚厚,我還黯然神傷。現(xiàn)下看來,是我不懂凝兒的苦心。我既歸來,你我夫妻,理應共寢?!?p> 陰晴不定,陰陽怪氣,我心存戒備,雙手交叉于腹前,閉上眼假寐。
接下來,我卻被他的動作驚得一乍,不敢閉眼,更不敢睜眼。
“凝兒!”他吐氣如蘭:“當初,我就不該救你!”
我閉眼,全身僵硬,難得贊同:對呀,你就不該救我!
“想我勤學苦練二十載,自恃冷靜克制,沒想到卻栽在你身上!”
“五年了!每次趟血河,翻尸山,陷入絕境,命懸一線時,都想著若我死去,凝兒怎么辦?”
“我的凝兒,有傾國之貌,卻無縛雞之力;有身缺之憾,卻無怨恨之情;有玲瓏之思,卻無責人之習;有云游之愿,卻無逃離之心?!?p> “師父說,山腳那人待你優(yōu)厚,要將你許配給他。我卻想著,天底下哪有人配得上我的凝兒!”
“我想著,總會予你一世榮華,會讓你和其他浩命貴婦一樣,綾羅綢緞加身,香車寶馬相隨,玉液瓊漿盡享,珠翠之珍滿盤。品茗賞花,鑒寶聽曲,而不是守在貧瘠的青要山,頓頓粗茶淡飯?!?p> 他的眼,如黑夜中獨行的狼:“我愛你入骨,你卻傷我至心!我為你魂牽夢繞,你卻和他人在一起!”
“告訴我,是他誘騙了你,不是你心甘情愿的罷?”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你,”他雙手緊扣我的肩,似強調,又似重申,聲調壓抑憤懣:“是我的!”
不知何時被解穴的我,點了他的睡穴,費力推開他,瞧著那張被風霜侵蝕卻依舊俊美的臉,手握匕首,幾番松緊,終究還是松開,任刀在地上翻滾后,歸于寂靜。
他說得對,我有云游之愿,卻無逃離之心。我一直都知道,要出青要結界,對于沒有術法修為的我而言,只需他的掌中血即可。
是我太心軟,是我不忍心。
忍著小腹劇痛,急匆匆地收拾衣物行囊。
他既已生殺心,要么遠離,要么藏匿。倉皇顫抖中,孩子的小衣掉落在地,我俯身拾物,才發(fā)現(xiàn)腳下血跡點點,像過分妖艷的桃花。
月光清亮,走出竹屋,邁下青階,踏上小舟。我神情堅定,步履蹣跚。使出剩余的力氣,借術法催發(fā)木舟,在荷塘中央飄蕩。
癱軟在木舟內的氈褥上,我緩了口氣,一手撫腹,一手虛握成拳,中屈兩指,遲疑地敲擊小腹?!班!`!``!!?,頓了半晌,腹內沒有半點聲響。
孩子,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號,你是不是忘記了?
我顫抖得厲害,咬了咬牙,又用力地敲擊“?!`!``!!?,側耳半刻,還是沒有一分動靜。
孩子?
突然很懷念那個午后,陽光正好,荷香正濃,我躺在木舟中,被一陣莫名的震動驚醒。那是從腹中傳來的,孩子的問候:“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無聲而泣,淚流滿面,一手輕撫小腹,一手輕拍“啪—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睡著了?娘親在跟你打招呼呢!
“啪—啪啪—啪啪啪—啪”
別貪睡了!跟娘親玩游戲罷,一次就好!
“啪—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是娘親沒用,沒有保護好你,你要是愿意原諒娘親,就動動罷!
“啪—啪啪—啪啪啪—啪”
……
我失聲痛哭,終于意識到,孩子早就睡著了!或許這一次,再也不會醒來了!
那么多小衣,無論是針腳歪斜或是做工精巧的,他都穿不了了!
虎頭鞋,紅棉襖,再也不知合不合身了!
撥浪鼓,竹蜻蜓,再也用不上了!
青要那么美,荷花如此香,空氣那么清新,陽光那么燦爛,他終歸是感受不到了!
……無妨!
我們拍過手,要永遠在一起!
寶貝,別怕!娘親陪你。
我萬念俱灰,撕下寢衣一角,蘸血而書,書罷便隨手搭在荷葉之上。
用指氣割開左手手腕,垂手小舟邊,我右手撫腹,抬眼望天。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唯有水流淙淙,和我剛來到這個世上時,聽到的水聲,一模一樣。
那時,他才五歲,興奮地說:“師父師父,你看,我撿了個寶貝!”
如今,他卻想盡辦法,親手殺死了我的寶貝!
意識模糊中,似乎還記得,那雙拉著我的小手,慢慢地變成了大手,他說:“你且安心待在青要,守著我們的家!”“明年桃花開時,我便會回山迎娶你!”
曾日夜期盼他的歸期,此刻卻無比希望他從未回來!
“救命之恩,教導之義,同門之誼,憐愛之情,銘記于內。雖蒙垂青,難乎交心。既已身許,何談茍且。腹胎異象,難證清白。一尸兩命,遂君心愿。一別兩寬,了無牽掛。山高水長,愿不復見!”
二十年前,我在木盆,目不能視,與他巧遇,是我的幸!
二十年后,我在木舟,口不能言,與他重逢,是我的劫!
也好!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