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美桃格外疲憊,走出地鐵的那一剎那她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冷雨打在行色匆匆的人身上,在美桃卻是格外濕冷。美桃把毛呢大衣裹得緊了緊,醫(yī)院里到處無聲無息,美桃恍惚間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美桃猜想圖圖仍舊像往常一樣在聽故事,或者和老鄭玩一些拼圖或者樂高,最近圖圖能拼很復雜的動物圖案,只不過拼一會兒便要休息一下,孱弱的身體竟然連玩積木的力氣都沒有,美桃一想到這里,心里便生出無限自責,仿佛這全是她的責任。前幾天醫(yī)生告訴美桃,圖圖的體質(zhì)略有好轉(zhuǎn),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帶圖圖出門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即使小寵物被關(guān)地久了也會煩悶,更何況是小朋友。然而美桃把陪伴孩子的時間都花在給圖圖賺醫(yī)藥費上,根本無暇帶他出門。用情感換生命,這也是人生必須經(jīng)過的階段吧。美桃佯裝堅強,不斷安慰自己,可是以后的陪伴真的能彌補現(xiàn)在母愛的缺席嗎?
美桃在病房門口平復了一下情緒,她輕輕地拍拍臉,用笑容換下臉上的倦意,才輕輕地推開病房門,病房里空空如也——圖圖不見了!美桃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找護士是美桃第一個反應,她三步跨做兩步跑到圖圖的床頭,膝蓋不小心撞到床腿上,她顧不上火辣辣的疼,趕忙按響床頭的響鈴。一個護士不緊不慢地探頭進來。
“我兒子呢?”美桃焦急地迎上去,一把拉住了護士的手。
“老鄭帶走了。”美桃的“熱情”把護士嚇了一跳,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她不明白美桃為什么這么著急。
“走了?”美桃不可思議!“去哪里了?”
“不知道,老鄭沒說?!弊o士說。
“怎么能隨便把圖圖帶走呢?!”美桃著急,她的手機上有老鄭的兩個未接來電,可是美桃再打過去的時候,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護士著急要走的樣子,“圖圖不是一直由他帶嗎?我還以為你們……圖圖叫他鄭爸爸!老鄭很少和我們說話,也許是帶他去衛(wèi)生間了?你找找吧?!弊o士說完,不再和美桃過多糾纏,她真的匆忙走了。
老鄭很少和別人說話?護士的話讓美桃聯(lián)想起之前醫(yī)生對老鄭的評價——和任何人說話都不超過三句!可是老鄭面對她們母子時,分明是開朗健談的!美桃甚至來不及擦一下頭上的雨水,就沖向衛(wèi)生間。從病房到衛(wèi)生間,只有短短的一百米。
“圖圖?!”遠遠地,美桃沖著洗手間喊著。
沒有回音。
美桃徑直沖進男洗手間。站在小便池旁邊的男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繼而緊緊地把身體貼在墻上,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美桃已經(jīng)顧不上尷尬,這個男人不是老鄭!
“圖圖!老鄭!”美桃依次推開隔斷間的門,一個人也沒有,空空如也。
美桃清楚地記得保潔科四組的辦公室在急診樓一層朝北的房間,美桃的高跟鞋踩在醫(yī)院里光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吱喳作響,頭發(fā)濕答答地貼在頭上,美桃敲開了保潔科的門。馬大姐正和一個中年女保潔員說話,她們看到美桃,似乎一點都不吃驚,滿面笑容地伸手幾乎擁抱著把美桃拉過來。
“美桃,”馬大姐笑意盈盈,似乎已經(jīng)和美桃非常熟絡,可是美桃卻和馬大姐沒什么交情,“今天怎么有空過來?”馬大姐殷勤地問道。
“我……老鄭在嗎?”美桃無暇顧及馬大姐的態(tài)度,她直奔主題,“我找老鄭。”
“我知道!但是自從你們開始談戀愛,老鄭就不值夜班了。”馬大姐說,她仍舊熱情地笑著邀請美桃坐,其他幾個保潔員也開始給美桃端茶倒水,熱情地招呼著美桃。
“不了!我到別處找找,改天再來。”美桃婉言謝絕所有人的好意,她匆匆出門。老鄭的手機始終沒人接,報警!這個想法忽然像鬼魅一般鉆進美桃的腦海,揮之不去!不管老鄭把圖圖帶到哪里、去干什么,事先不經(jīng)過美桃的同意就是犯法。美桃的腦海中繼而浮現(xiàn)出一幕幕只在電影中才見過的拐賣孩子的場景:生著病的圖圖被賣到某個山溝里的人家,從此忘記美桃是誰,成了別人的兒子!美桃著急地發(fā)了狂,她拿起手機撥打“110”,可是纖細修長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按完兩個數(shù)字“1”,美桃的理智忽然又戰(zhàn)勝了情感:親手把老鄭送入監(jiān)獄嗎?真的舍得嗎?
正在猶豫的當口,美桃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來電鈴聲不大,在夜晚十點的醫(yī)院里空曠寂靜的走廊上卻足以把美桃震驚地一抖,越想抓緊的反而越抓不住,手機就像驚弓之鳥一般從美桃手中飛出去,摔到地上卻仍然頑強地響著,是美桃最喜歡的悠揚的薩克斯樂曲《回家》。美桃顫抖著撿起手機,老鄭輕松舒緩的語氣從手機中傳來,美桃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穿高跟鞋奔跑,那是多么遙遠而陌生的回憶。下過雨的路面又濕又滑,像美桃此刻的心情。顧不得雨水打在身上,沾濕自己的外套,美桃只一心向醫(yī)院對面商場五層的兒童樂園跑。華麗的霓虹燈,各種廣告招牌都黯然無光,美桃的頭發(fā)濕答答地貼著頭皮,外套上也全是雨水,整個人像深秋落光了葉子的道旁樹。
老鄭看見美桃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漏接美桃的電話到底意味著什么。美桃看到圖圖平安無事地玩耍,她一下子蹲下來,洶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失而復得的激動全都化作淚水來表達。華麗的旋轉(zhuǎn)木馬發(fā)出歡快的音樂,木馬上的圖圖開心地笑著、叫著,而不遠處的美桃卻像一出默片。老鄭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美桃身邊,美桃的朱砂紅英倫風手拎小包已經(jīng)拉出了長肩帶,斜斜地掛在肩上,她的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渾身上下只有一雙充滿憐愛的美麗的大眼睛蒙著一層淚水,呆呆地看著快樂的圖圖。
老鄭連忙拿了干毛巾給美桃擦頭發(fā)。美桃顧不上老鄭的照顧,她一門心思只在圖圖身上,至于自己是什么模樣,會不會著涼她全然不在乎。
“抓穩(wěn)扶手?!笨吹綀D圖一只手拿著奧特曼玩具,一只手抓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美桃愛憐地說,“把玩具放下……”
“我不!”圖圖小手揮舞著,當圖圖乘坐的佩戴著金色轡頭的木馬轉(zhuǎn)到美桃身邊的時候,他把奧特曼炫耀似地朝美桃晃了晃,“鄭叔叔給我買的!”小圖圖眼睛亮閃閃的,美桃已經(jīng)很久沒見圖圖這么開心過,此情此景像極了自己少女時期一個華麗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