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桃講到這里,無比惋惜又痛心的模樣。老鄭則哈哈大笑起來。
“謝謝你帶我來這里吃飯。”美桃說,“我又回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
“你現(xiàn)在仍然很年輕啊?!崩相嵳f,他又伸出手來,輕輕地摸摸美桃的頭,他的手像父親的手一樣給美桃很多安全感。老鄭輕輕地把美桃摟進懷里,他們兩人都很清楚彼此有多么信任和依戀。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路邊每隔不遠,就會有一家或大或小的酒店或者賓館,這對你儂我儂的美桃和老鄭來說,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吸引。按照常理,如果只圖一時快活,他們似乎很容易就可以上床。但正是因為愛和責(zé)任以及對將來生活的期許,阻止了他們越軌行為的發(fā)生。
氣氛開始有些尷尬?,F(xiàn)在的境遇,美桃其實早就打算好,在圖圖痊愈之前,她不會談戀愛。然而幾個不合時宜的擁抱和親吻與她和老鄭之間的感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鄭已經(jīng)決定對美桃袒露心聲,促進他們之間彼此的了解,于是他緊緊地抓住美桃的手,緊到美桃覺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被捏碎了。正是因為他們太認真,所以他們在感情上幾乎沒有任何進展。
老鄭帶美桃來到一個高檔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見到老鄭非常恭敬地幫他開門。
美桃知道這是一個別墅區(qū),左邊的二期聯(lián)排多一些,右邊的一期全都是獨棟。而老鄭帶自己來的,是右邊一期。美桃的腳步不自覺地減慢了下來,這引起了老鄭的注意。老鄭也停下來。
“從前面那戶左轉(zhuǎn)再走兩戶,就到了?!崩相嵳f,“這小區(qū)房子外觀都差不多,是不是像走迷宮一樣?”老鄭笑著問。
“還好?!泵捞易旖禽p抬,露出一枚淺笑。
他們就這樣牽著手,在夜色中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棟別墅前。
“這是我住的地方?!崩相嵥坪醣让捞腋@緊張。
美桃抬頭看看,一棟白色外觀的獨棟別墅,法式設(shè)計,白色的窗欞,全部黑著燈,接著路燈的光能看見一個略顯雜亂的院子,瘋長到歪七扭八的玫瑰花叢,壞掉的秋千架,還有一個沒有狗的狗窩。
美桃心想著老鄭每天清晨就是在這里煲粥、做飯,心里又生出一陣感激。
可是眼前這個擁有大別墅的男人,怎么會甘愿在醫(yī)院里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
美桃腦海中有一萬種思緒,完全突破了她腦海中既往的對老鄭的所有認知。
“進屋喝杯茶吧。”老鄭邀請美桃。
然而美桃想了幾秒種,卻沒邁開步伐。
“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疑問,”老鄭說,“我希望你了解我?!?p> 美桃想了幾秒鐘,和老鄭在一起的日子里,無論什么都變得純粹,老鄭尊重美桃的想法,美桃也充分信任美桃。老鄭說喝茶,便只是喝茶。美桃放心地把自己的手交給老鄭。
于是老鄭拉著美桃的手,走進老鄭的家。初冬,天已經(jīng)開始變冷,老鄭打開房門的一剎那,一股暖流從房間里涌出來,還沒進屋已經(jīng)感覺到暖意,那暖流里有些混雜的味道,有五谷的散發(fā)的清香混合著海洋味道的香水。
老鄭打開燈,展現(xiàn)在美桃面前的是寬敞的客廳,足足有五十平米。米白色的瓷磚地板上鋪了咖啡色地毯,沙發(fā)是簡約的長方形,淺灰色,低調(diào)、灰暗,卻溫馨而整潔。靠近陽臺的位置有一個簡約的吧臺,老鄭打開吊燈,是簡約的工業(yè)風(fēng)設(shè)計,各種幾何圖案,散發(fā)著白色的光,沒有任何情緒色彩。整個客廳有那種很少招待客人、很少有人來的那種清冷的氣息。
燈光下,老鄭略顯疲憊,但精神還好,他的襯衫雪白,領(lǐng)口以下兩個扣子都沒有系,露出脖子下的一些肌膚,透著健康的古銅色。這是美桃第一次在醫(yī)院以外的地方仔細地觀察老鄭。
兩個人淡淡地喝了一些茶,他們還是默契地什么都沒有說:老鄭以前的婚姻、美桃的情史、朗朗、圖圖,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他們此刻的重點,他們似乎沒事可做然而卻相互陪伴著一起虛度時光,比如一起看窗外那些雜七扭八的馬上要枯萎的月季花,一起發(fā)呆。
喝完茶,他們從簡易的吧臺挪到沙發(fā)上,以舒服的姿勢半躺著,從大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有幾棵小樹,不遠處是一片漆黑。他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的時候,院子里蟲鳴聲聲,充滿著田園氣息。這里是遠離道路的小區(qū),沒有雜音、遠離喧囂。
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什么世俗的話題,也很少做一些世俗中男女之間談戀愛該做的事。
美桃想,她不能因為老鄭可能沒錢而親近他,也不能因為老鄭可能有錢而疏遠他,這對他不公平。
喔,該死的“老鄭”這個稱呼,明明他應(yīng)該叫Mr.鄭,或者什么更洋氣的名字。
黑夜的天空和云朵,忽然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尤其是從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那么來勢洶涌,那么勢不可擋,長長的、綿綿的、軟軟的,是一條綬帶,很神經(jīng)質(zhì)地時而濃郁時而輕薄,像老鄭客廳的角落里那條不起眼的綬帶。然而那流云的速度和來勢卻堅硬無比,將漆黑的夜晚穿出一個個窟窿,暴風(fēng)雨似乎就要來了。
這時,美桃說:“如果暴雨足夠大,我們就要跟這個世界永別了?!?p> 老鄭把客廳的大窗戶打開,濃濃的泥土的氣息涌進來。老鄭說:“誰說死就是跟這個世界永別?”
他們自然而然地說到死,沒有禁忌,也不會多想,似乎他們的每句話都在探討他們存在這個世界的意義。他們在泥土的清香里重新坐下來,回到舒服的狀態(tài)。
美桃輕輕地把老鄭綬帶上的字念出來,是全國排名靠前的著名網(wǎng)絡(luò)公司的年度最優(yōu)程序員!
“說說你自己吧?!泵捞页錆M了好奇。
“可是我的故事太沉重了?!崩相嵳f,“你確定你想知道嗎?”
美桃點點頭。如果人生是一條單行線,相遇的兩個人,無論朋友還是戀人,都可以聊聊自己來時的路,然后才能決定以后的路能不能相互扶持著一起走。
“那我只跟你說最關(guān)鍵的那件事?!崩相嵳f。
接下來,老鄭就開始講述他想告訴美桃的那件事,可是他的敘述冗長而又沒有條理,仿佛那是一段埋葬在記憶深處的潛意識,并沒有真地發(fā)生過。
老鄭的老家在BJ郊區(qū),那里有一望無際的薰衣草花田、玉米地和開著綠色小花的核桃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成了城里人旅游度假的好去處,每到夏天花開的季節(jié)和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正是土地釋放性情和能量的最好的時期,村子里全是人、車,男女老少,熱鬧極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地里的莊稼全沒了,換上了整齊劃一的各種種植園。
像老鄭這樣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雖然十幾歲便離開村子蝸居在BJ讀書、工作,成家得子,但他每年還會回到村里,看看自家的老宅子、叔伯兄弟們。村子已經(jīng)變得和城里沒什么兩樣,除了小區(qū)外連綿的群山,所有人都從山中搬下來,住到了一起,畢竟誰愿意被大家、被時代和社會所拋棄呢?
老鄭有時候在夜里坐在門前,一邊看星星,一邊似乎還能聽到當(dāng)年抽水機突突突的馬達聲,玉米地里灌滿了明亮的水,人們在月夜下的田里高聲說著話,水氣豐盈。月亮上來了,人們?nèi)匀徊凰?p> 兩年前的8月3號,是老鄭前妻四十歲生日。
那時他們早就住到了這棟房子里,妻子在一家國營百貨公司賣化妝品,老鄭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程序員,他們還沒有離婚,可是中年危機已經(jīng)深深地困擾了老鄭的生活——老鄭很少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他認為的工作只不過是用來養(yǎng)活家人,他把大半的精力都用來好好培養(yǎng)朗朗;而他的妻子卻一直追求大富大貴。
“難道有了世俗意義上的大房子仍然不能算大富大貴嗎?”美桃問。
“這棟房子,用完了老家所有的拆遷款和我的所有積蓄?!崩相嵳f道。
剛結(jié)婚時,老鄭妻子便把無窮的耐心給了自己當(dāng)初看好的老鄭,忍耐盼望了十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老鄭真的沒想好好賺錢,自己想要的生活和老鄭想要的生活完全不一樣!
那是一個清冷的黃昏,妻子把老鄭約在一家優(yōu)雅的咖啡廳,神色平靜地提出來:離婚。離婚并不是因為有第三者插足,而是人的一生總要為自己活一次。
她的前半生按照父母的期望做了一個好女兒,結(jié)婚后按照家庭的期望做了一個好妻子、好媽媽,她的一生都在按照別人的期望而活。人到了四十她才忽然猛然醒悟:她還從未擁有過的真正意義上的青春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她要及時抓住人生的尾巴為自己活一次,而這個為自己活,就是——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