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于天下?朱翊鈞小臉一苦,怎么又說到朕身上來了?朕真的什么也沒說啊?求救的目光轉(zhuǎn)向張居正,這個時候只有張先生能幫他了。
“陛下當知,方大人要的不只是一個公道,她更需要這公道還她族人一個清白,更需要這公道堵住天下攘攘之口。否則他日再有一個張剛峰,李剛峰……,陛下您讓他們?nèi)绱俗蕴??”,張居正低下頭沒有看小皇帝的眼睛,“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逼反了么?”。
張居正祭出這條大棒來,便是楊博也不好說話了。沉默了片刻,張居正抬起頭,“陛下,這公道這清白必須要還,但女子參加科舉實非一蹴而就之事,臣只得想了個折衷的法子”。
“武舉?”,小皇帝腦袋里靈光一閃,興奮地跳起來,“對!方大人是武官,讓方大人參加武舉不就成了?張先生,您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張居正連忙低下頭,臉上火辣辣的,本想拉陛下下水,卻不想被陛下一腳踹水里了。是啊,讓方三娘參加武舉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那些言官貢生才懶得去理會這些,便是讓她得個武狀元也不會有人看一眼,何況方三娘本就是武官,參加武舉才是正途啊。
呂調(diào)陽也好不到哪里去,誰也沒想到陛下會想起武舉這檔子事啊,駝鳥似的哪里還敢抬頭。只有楊博看得心里直發(fā)笑,好你個張江陵,你也有今天!
“陛下,方大人已是昭信校尉,正六品武官,讓她參加武舉是要還她公道還她清白,還是要羞辱于她?”,見當朝首輔在兒子這里吃了個啞巴虧,李太后樂得差點笑出聲來,不過張大人思慮的可是正經(jīng)大事,怎可讓一個孩子給攪了,“眾卿家說了這許多,陛下你要聽仔細才是,社學(xué)里的教書先生參差不齊,不僅玷污了圣人之學(xué)也敗壞了圣人名聲,甚而有心懷叵測之輩混于其中,對朝廷乃至皇家說三道四攪亂民心。張大人力主興辦官學(xué)便是意在限制社學(xué)維護圣學(xué)正統(tǒng)維護我皇家正統(tǒng),但這必然會招來極大的非議甚至彈劾,是以才會有招賢榜一說,一來是分散非議,二來也是預(yù)防社學(xué)中那些心懷叵測之輩混入官學(xué)繼續(xù)為非作歹。再者,武舉三年一試,下一次還要待到后年,陛下難道要僰人背負這不清不白的名聲為朝廷效力么?”。
“朕知道錯了”,小皇帝看著低著頭不說話的張居正,“張先生,眾位卿家,你們莫要生氣”。
能爬到如今這樣的位置,在座的哪一個不是皮厚腹黑之輩,再者說了,陛下再小那也是君父,在陛下這里摔了跟頭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張居正輕咳一聲擠出一個笑臉,“陛下能想到讓方三娘參加武舉實是難能可貴,又哪里有什么錯了,臣等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生氣。原本臣等還有些疑慮,但陛下能有如此見地,臣等便放心將招賢之事交于陛下了”。
女子參加科舉這等亙古未有之事,若是真正式上了折子,可想而知會在朝堂民間掀起多大的波瀾,便是他這個當朝首輔也難保他周全,其實于他張居正心里又何嘗不是認為吳中行之舉荒謬之至愚蠢之極。但是待他看完那封數(shù)千字的密信,竟然被他說動了。
聚黨空談深為他所惡,而信中所說的那個‘話語權(quán)’更是他最想得到的,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興辦官學(xué),壓制書院,這一條便讓他有了足夠的施展空間,何必再去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真正打動他的是信中的那一句‘陛下雖是年幼卻乃我大明天子,責無旁貸’,吳中行的本意當是想把萬歷皇帝拉下水給他們作擋箭牌,但落在張居正眼里卻是體味出另一番意味來,因為這一句是凌遠說的。
吳中行于信中當笑話一般罵凌遠不好好讀書亂用典故,可張居正卻知道商鞅、王安石的結(jié)局才是這個弟子真正想要自己看到的,責無旁貸?反過來說便是皇權(quán)旁落了。陛下再是年幼也是君,自己權(quán)柄再重也是臣,自己所行所為無愧于先帝無愧于陛下無愧于大明,可落在他人眼里會作如何想?怕是一個權(quán)臣帽子是摘不掉的。而陛下和太后又會作如何想?能臣,忠臣,在皇家那里這根本就是不用選擇的。
如今自己正當盛年,但人總會老的總會死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又能怎樣,自己孜孜以求的不只是眼前的盛景,而是永昌萬世的大明!這一切就從他張居正開始,歷史就握在他張居正手里,除開這些,再沒有什么值得計較了,“陛下,此議雖是利國利民,但必然會招來諸多非議,臣的確是生了怯意,非不能為,實不敢為也。但陛下您是大明天子,大明是您的大明,天下萬民都是你的子民,無分老幼,無分男女。既然它是對的,那您就應(yīng)該去做”。
“朕,朕可以么?”,張先生竟然將這么大的事交給他去辦,小皇帝心里有些躍躍欲試更多的卻是惶恐,要是辦砸了可怎么向先生交待啊,自己肯定又要被那些言官罵死了。
見陛下有些畏縮,張居正暗嘆了口氣,看來只能用子道那個主意了,想來也定是凌遠那小子攛掇的,子道哪會想出這個餿主意來,若是今年中不了舉,看我怎么收拾你。方才在陛下和同僚面前失了面子,張居正憋了一肚子氣卻只得撒在他那個還沒見過面的弟子身上了,“陛下,臣知陛下?lián)氖裁?,臣也真的想把這事攬過來為陛下分擔些,可若是那樣,臣就是大逆不道了”。
大逆不道?“張先生何出此言?”。
“陛下,世間只有兩種人,不是好人壞人,而是男人和女人”,張居正也懶得去修飾什么了,把那個不肖弟子的話照搬過來便是,其實他說了又與自己說了有什么分別,他若挨罵,自己又哪里能躲得掉了,“天下士子皆為圣人子弟,而天下間的女子,她們同樣學(xué)的是圣人之學(xué),行的是圣人之道,卻因那些曲解、非議不能列入門墻。她們作不成圣人弟子,但她們卻可以成為——天子門生”。
“天子門生?”,朱翊鈞眼睛里漸漸放出光來,如果天下女士子皆是他的門生,那,那……,余光瞥見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王國光,小肩膀忽地一塌,自己的門生自然是要自己出銀子了,那些可憐女子又哪里會有什么銀子了??扇鲁跞翘熳约褐皇窍胍c兒東西(那可不是一點兒,他是想要增供用庫黃蠟,每年二萬五千斤,白蠟三萬五千八百一十六斤),王大人便以‘歲用不敷’為由上疏請止,東西沒討到還挨了好一通罵,事情到現(xiàn)在還僵著呢,若是找他討銀子怕是比讓母后帶他出宮玩耍還要難了,“張先生,內(nèi)庫空虛,能不能請……”。
“沒有!一文錢也沒有!”,王國光火燒屁股似地跳了起來,黃蠟的事還沒著落呢,現(xiàn)在又要建官學(xué),您把我賣了好了,“陛下,參加科舉也罷,參加招賢也罷,歸根結(jié)底她們都是陛下的門生是陛下自家的事,臣這里一文錢也沒有!”。
小皇帝張了張嘴,就知道會這樣,低著頭有氣無力地正要坐回去,忽聽得邊上啪地一聲脆響,“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李炎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膝行幾步行到李太后面前,小心地從懷里取出一只紅漆小木匣,“太后,凌遠請奴婢獻于太后”。
“哦?這是何物?”,李太后好奇地看過去,李炎自不會這般沒眼色,這個時候取出這物事來,定會有個說法了。
“這是凌遠定親時,僰人的回禮”。
“回禮?”,李太后不由一笑,“這孩子,女家的回禮自是他凌遠收著,怎地送來本宮這里來了?”。
“回太后,僰人回禮甚多,凌遠不在意那些金銀財物,卻偏生看中了這一件,還說他的聘禮是太后選的,他作牛作馬也無以為報,其他的黃白之物太后定也瞧不上眼,但這一寶物務(wù)必請?zhí)笫障?,凌遠說,有了這個寶物,陛下的內(nèi)庫就再不會缺銀子了”,李炎低著頭,“奴婢在戎縣耽擱多日就是為了等這件寶物,凌遠說僰人做的粗糙,經(jīng)他與吳中行大人改,改良后就可放心使用了”。
有了它內(nèi)庫就再不會缺銀子了?這事便是張居正他們也沒有聽李炎提及,心下不由好奇,張居正心中更是一動,子道于信中說過,遠兒已想到了興辦官學(xué)所缺銀兩的解決辦法,難不成就是這個小木匣子?
李太后笑笑搖頭,這傻孩子,你知道內(nèi)庫缺多少銀子嗎?倒是不能拂了他一片孝心,“好吧,你且取出讓本宮瞧瞧”。
“是,太后”,李炎小心地打開小木匣,從中取出一只巴掌一半大小的小紙盒,又從小紙盒中抽出一只牙簽大小的細木棒,在紙盒邊上輕輕一劃。
王國光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狠咽了口唾沫猛地反應(yīng)了過來,“太后,陛下……”。
“哦,倒是個有趣的小玩樣兒”,李太后沒有理會王國光急切的目光,伸手接過小木匣,從木匣中取出一封蓋了火漆封印的信封,撕開信封取出幾張信箋,略略掃了一眼便又放回匣中,輕嘆了口氣,“陛下,張大人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言,便是再難,這天子門生,咱們老朱家也得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