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業(yè)大怒,正想發(fā)作,那領頭的拾骨匠卻在此時攔住了他。
“李大少爺,先別急著生氣,我們拾骨之前都是要用酒將骨頭擦干凈的?!?p> 是這樣的嗎?李業(yè)疑惑。
眼前,只見那女子蹲在紅布邊,先從袖中取出一雙薄如蟬翼的白色護手套戴上,微擰著眉從眾多骨頭里挑出屬于李老爺?shù)哪遣糠?,拂去粘在骨上的零星蟲殼,再用棉布細細將其淋上的酒液擦干。
直至所有被她澆了白酒的骨頭都被擦拭得潔凈,她方才脫下手套,拿起其中一截肋骨,閉上眼睛似在感受著什么。
片刻后,紀五福緩緩睜眼,放下手中肋骨,站了起來。“李老爺這是在下葬后沒幾天便被人砍了頭顱和四肢,又在頭顱和四肢的地方擺上狗的頭骨和豬骨。”
李業(yè)愣了,哪還顧得上生什么氣,呆呆地問道:“你如何得知?”
紀五福淡淡地道:“因為骨上有刀痕。骨上有刀痕,證明了李老爺當時的尸身未腐,四肢與頭顱并不容易拔斷,所以需要用刀砍?!?p> 李業(yè)死死地盯著紀五福看了半晌,突地轉(zhuǎn)身屈膝朝尸骨跪了下來,淚眼滂沱:“爹,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
“嗚嗚嗚……”他的身后,李家一眾人等皆紛紛下跪痛哭不已。
紀五福靜靜地站著看著眼前這一幕。
先人的棺內(nèi)被置入豬狗之類賤畜的骨頭,又已同穴三年,不管今日遷骨與否,家族氣運亦已破個徹底。
李家后代,不管現(xiàn)狀如何富貴,往后都只會逐漸淪落成為貧賤之流,哪怕缺手斷腳亦屬平常。
又是三跪九叩后,李業(yè)赤紅著眼走到紀五福跟前,“那敢問姑娘,可有辦法尋回先父那被人竊走的遺骨?”
紀五福輕輕頷首道:“往西南方向一直走,穿過那片小樹林后,有一處矮崖……去崖底尋吧,用黃色花布包著的那一包便是?!?p> 她只能幫到這了,死者為大,起碼李老爺能留個全骨。說完,她轉(zhuǎn)身欲走。
“可,可是……”看她果真漠然地邁開了腳步,李業(yè)焦眉苦臉地站在原地,又不敢出手阻攔。
這姑娘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他莫名覺得就連地上的豬狗骨都比她親切多了……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她是怎么知道他爹的骨頭是被人丟棄到那里的?又怎么知道是用黃色花布包著?這種細節(jié),只有那個挖墳割尸的人才會這么清楚吧?
可是三年前這姑娘才十一歲?十二歲?不可能。
“五福姑娘,”此時,那拾骨匠的領頭漢子走了過來,“那里山獸肆虐,哪怕當年有黃色花布包著,如今說不定也被山獸拖咬得四處零落……好人做到底,能不能麻煩你跟著去一趟,幫忙確認李老爺?shù)倪z骨?”
頓了頓又道:“當然,你若不愿意,我們也不會強求的。”
...
...
她所說的那處矮崖,其實在場不少人都是聽說過的。
那矮崖名為殘崖,據(jù)說數(shù)十年前戰(zhàn)亂之時,曾有一支叛亂的軍隊在那崖邊被擒,當場格殺,集體遭砍了頭。
當時的朝廷還特地頒布了禁令,不許任何人替這支叛軍收尸,任其尸首被山間野獸吞食入腹。
因此那殘崖又名斷頭崖,一時間無人敢靠近半步。
數(shù)十年過去了,那殘崖在世人心里早已沒那么可怕,但正因為它的人跡罕至而且陰森可怖,反而成為了絕佳的拋尸地點——
這附近不少村子里的人家若是生了女嬰,不想養(yǎng)的就用褓被一悶,悶死了隨手一包,再趁著天黑無人便扔到殘崖底下。
像這樣的窮鄉(xiāng)僻野,官府根本懶得管這種小事。
因此那崖底,可是名副其實的白骨累累。若她所說的黃色包袱真被畜生咬開了,要從這么多尸骨里,尋出李老爺?shù)倪z骨,可不是容易的事。
萬一撈錯了呢?
紀五福瞇了瞇眼,看向那漢子。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認得他,甚至還知道他的名字叫武強。
那時候啊……或許該說,那是前世?
那時候,黃泉村里的人就死剩下她一個,而武家村里的人亦僅存他一個。
他們在那棵百年的榕樹旁遇上了,雙雙苦笑片刻,疲累地坐下等死。
她死在了他之前,看著天上那令人沉醉的寧靜的星空,緩緩地合上了雙眼。
可是就在她再度張開眼睛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醒在十五歲的這一年。
從回憶中回到現(xiàn)實,看著武強有點忐忑的表情,她清冷的眸子里有了一點點微不可見的暖意。
“好?!?p> …
…
值得慶幸的是,黃色花布的小包袱并沒有被野獸咬開。
紀五福沒有說什么,就好像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殘崖邊的風很大,吹得人幾乎都要站立不穩(wěn)。兩個高壯的漢子一點一點地收著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正牢牢系著下去尋骨的武強。
整個過程很順利,武強將那小包袱綁在腰間,慢慢地從崖底攀爬了上來。
直到他完整地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里,紀五福輕輕地朝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一步,兩步,三步。
走了十來步之后,卻突地聽聞身后傳來一聲驚呼。
“呀,李老爺?shù)墓穷^,怎么,怎么會是紅色的?”
紅色的?
這三個字就像一道霹靂打在紀五福頭頂!她立在原地,渾身僵硬,一股寒意猝然從后腦處襲來,迅猛地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遍地的腐尸,還有那彌漫空中令人窒息的惡臭氣味……但這股惡臭中又隱隱透出陣陣梅香,兩種極端的氣味在無形中交織成一只紅色的又黏又腥的大手,緊箍著她的喉嚨不放。
她沒法呼吸……
似乎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又似乎只有眨眼般的一瞬間,她狠狠地一咬舌尖,用力吐出一口氣,扭頭朝后跑起來。
不,不會的!粉紅骷髏應該是在一年后才會出現(xiàn),怎么會是這個時候!
她要親自看一眼!
紀五福咬牙奔回崖邊,一把撥開擠在一起圍觀的幾個人,在武強詫異的眼神里一把奪過那黃色碎花小包袱,低頭一看布里包著的骨頭,瞳孔不能自已地一縮。
有黃色花布包著,李老爺?shù)墓穷^雖并沒有因為風吹日曬變成灰白色或者土黃色,但按常理來說也絕不會像此時的模樣——
每一截骨頭都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鼻子湊近一聞,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梅花香。
是粉紅骷髏,真的是粉紅骷髏……
本該一年后出現(xiàn)的骨瘟,為何如今提前現(xiàn)世了?
她才回來三天,什么都還沒來得及做,就……就又要眼睜睜看著爹,娘,鄰居……
一個個相繼倒下去,像前世那樣?
“紀姑娘?”武強有些擔心地喚了她一聲。
“開始了。”她喃喃道,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
下一瞬,她兩眼一翻,毫無預兆地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