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這句話,雖是疑問,答案卻不言自明。
宋太后還會再殺人嗎?
毫無疑問,一定會。
與長囂合作時,宋太后會抽取少女的生機,灌注自身,以永葆青春。失去妖鬼之力的加持后,宋太后也會因為美貌和年華不再,憤而拿下人出氣。
她可能一生都沒有親手奪走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可因她一句話,一個念頭,就凄慘死去的人,數(shù)以千計。
這樣的人……
殷長贏定定地望著殷姮,不動聲色地問:“阿姮,憎恨母后?”
殷姮輕輕搖頭。
她當然不恨宋太后,畢竟不是親母女,又沒有撫育之恩。
沒有愛,又何來恨?
至于宋太后覬覦殷姮的容貌,想要奪舍她的事情,殷姮更沒有放在心上。
上輩子,想要整容成她的女生比比皆是。
若不是“肖像權(quán)保護法”規(guī)定,天生的容貌受到保護,假如當事人不愿開放,其他人不得照著這個模版整形,估計她的人生會直接變成恐怖片。
“我只是,沒辦法接受?!?p> 沒辦法接受,因為是上位者,是王族,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把人命當回事,輕飄飄地奪走那么多人的性命,卻連半點懲罰都不會受。
輕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殷姮克制自己不流露任何過激的情緒。
但她卻不知道,她強裝的平靜和鎮(zhèn)定,就如鏡中花,水中月,一見就知是朦朧的假象,脆弱到一觸即碎。
殷長贏輕輕地擁住了她。
殷姮驚訝地抬起頭,就聽見他平靜地說:“孤,不欲再見太后。”
月光灑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殷姮清晰地看見,他的神色無一絲波瀾,就好像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決定。
從今往后,再也不見自己的親生母親。
他甚至直接改口,不稱“母后”,只以“太后”相稱。
殷姮意識到,殷長贏誤會了。
他錯誤地以為,她的悲傷來自于宋太后對女兒毫無憐憫,迫不及待地想要竊取屬于殷姮的美貌與青春。
所以,他才會問她,是否憎恨母后。
殷姮理解錯了他的用意,回答卻恰恰踩中了他的內(nèi)心。
只是無法接受而已。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好女人,為何自己的母親卻是如此模樣?
但出生是沒辦法選擇的,父母亦然。
更何況,在權(quán)力的漩渦之中,在長生不老的誘惑之下,沒幾個人能保持本心。
所以,殷長贏一點都不難過。
只當沒有這個母親罷了。
留她一條命,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寬容和仁慈。
殷姮的心突然揪緊了。
先王將她視作聯(lián)姻的工具,宋太后先對她視若無睹,如今又想奪走她的人生。
假如這是她的雙親,她一定會無比痛苦。
正因為他們不是,所以她可以置身事外,不為所動。
可這雙男女,卻是殷長贏的親生父母。
殷姮怔怔地凝望著這輩子的兄長,竟有些替他心疼。
生父的言傳身教,令他懂得何謂“權(quán)、術(shù)、勢”,那個男人在帶給他無上地位和權(quán)力的同時,也讓他明白,為了達成目標,所有不夠重要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舍棄;
生母給予他生命,卻又想置他于死地,讓他看清,人的貪欲、野心和惡念,可以膨脹到什么程度。
這樣冰冷畸形的家庭關(guān)系,在殷姮看來,幾乎不能稱之為家庭,因為沒有一丁點的愛和溫情。
殷姮當然知道,親人之間,或許也有自私、逐利的一面。
有人付出,有人索取,有人抗爭,有人妥協(xié),這都無可避免。
但正常的家庭,一定也有溫馨,和睦的一面。
可宮廷之中,似乎卻只容得下前者,并將之無限放大。
主宰與被主宰,依附與被依附,支配與被支配……
而那些溫暖的、正面的、積極的,能令人一想起來,就發(fā)自內(nèi)心露出幸福笑容的情感,從來照不進幽深的宮廷。
假如一個人成天被無數(shù)人惦記,他們揣摩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對他的喜好之了解勝過自己,卻只是為了從他身上獲得利益,從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過他。
這樣的人生,會不會有點可悲呢?
殷姮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殷長贏是一國之君,將來還會是天下之主,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挖空心思,圍著他打轉(zhuǎn),只為取悅他。
如果他都可憐,匍匐在他腳下,生死由他一言決之的人還要不要活了?
但……
自以為是也好,自負自大也罷。
至少這一刻,殷姮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對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讓太后陷入沉睡吧!我來動手!”
殷姮艱難地做了決定。
“就算將太后囚禁,也不可能有用。她一定會使盡一切手段,想方設(shè)法地試圖恢復(fù)太后的地位和尊榮。你不見她,反而成為了世人指責你的理由?!?p> 哪怕宋太后喪心病狂,令人發(fā)指。但以這個時代的倫理道德來說,兒子不見母親,就是天大的不孝,大錯特錯。
那些沽名釣譽的臣子、大儒,一定會拼命上書勸諫。
殷長贏若殺了勸諫的臣子,就是暴君,臣子縱死,也踩著他顯名;
若他不殺,這些人就會前赴后繼地戳他這個傷口。
假如某位臣子能令他妥協(xié),便會成為最大的贏家——既討好了太后,又不至于被殷長贏打擊報復(fù),還能青史留名,可謂一石多鳥。
利字當頭,又有誰會真正顧忌他的感受?
就算有,這個世界上,也從來就沒有感同身受。
“阿姮?!?p> “我不想她再殺人了,也不想她再吸你的血了。讓她沉醉在美夢之中,不用面對日益老去的殘酷現(xiàn)實,這樣不好嗎?”
溫熱的淚水,打濕了殷長贏的胸口。
明明不是多灼熱的溫度,卻好像滲進了他的心中。
片刻的寂靜后,殷長贏抬起右手,輕撫她的鬢發(fā),輕描淡寫地說:“太后身染怪疾,病氣容易過人。故居于離宮,不見外人?!?p> 殷姮怔怔地抬起頭。
殷長贏的眼底,沒有半分情緒。
夜風吹過,帶來絲絲涼意。
本該溫暖的懷抱,卻令殷姮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