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辰早知孫青會這么說,便道:“看,你挑細君,就和去西市挑貨品沒區(qū)別。要貴重,要能升值,要對你有用,要附帶一堆贈品。假如外表再妍麗一些,那就更好;若是外貌平平,但前面幾點都滿足,那也沒差。頂多再買幾個便宜又漂亮的小東西,當作補償。”
孫青覺得樊辰這番話完全是在詭辯:“樊弟,你怎可將婚姻與買賣等同?”
樊辰挑了挑眉:“還請孫兄賜教?!?p> “妻者,齊也?!睂O青擺出王公貴族的那套理論,“婚姻乃是結(jié)二姓之好,細君入門,需要孝順舅姑,友愛弟妹,撫育子女,打理家務(wù)。各式往來交際,皆需要個能干的細君來做,怎能以貨品論之?”
樊辰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又要出身高門,又要品貌端莊,又要溫柔賢惠,還要照顧夫家上下,打理家務(wù)。人家付出這么多,你給人家什么呢?”
我給她金錢、地位和榮耀?。?p> 夫榮妻貴,天經(jīng)地義,不是嗎?
孫青險些沒脫口而出,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要是這么回答,就中了樊辰的詭辯伎倆——歸根到底,還不是給錢嗎?
看見孫青啞口無言,樊辰冷笑:“若有個人能比你開出更高的價碼,你有多大信心,這兩姓之好能結(jié)下去?”
“……”孫青當然不會如此天真。
他自己方才都已經(jīng)想到,孫家因他再度興盛后,出嫁的姐妹、姑姑們都會被強行從夫家接回來,再把她們嫁到地位更高的人家里去。
家族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很寶貴,都是聯(lián)姻的資本,不能浪費。
這等情況下,他又如何能肯定,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出手,妻子一定會對他忠貞不渝?
樊辰卻絲毫不會看眼色:“孫家如今,對你無比慈和。若有朝一日,孫家落難,你死,可保全家安寧,你看他們會不會上門游說,讓你自盡?”
那肯定會?。?p> 孫青還沒這么天真。
“再有,你們孫家的起起落落,不也是一樁買賣嗎?”
樊辰毫不避諱,直接就戳人家的家族傷疤,也不怕孫青和他打起來:“惠王重用武信侯,賜予爵位、田宅、土地、奴仆,聯(lián)姻王室,何等風(fēng)光。武王不用武信侯,就將所賜之物收回,這不就和招攬門客一個道理?”
用你的時候,金銀珠寶、田宅土地、駿馬美人,應(yīng)有盡有;
不用你的時候,你什么都拿不到。
本來就是錢貨兩清的一錘子買賣,扯“我為君王付出了多少,君王何等刻薄寡恩”,難道不可笑嗎?
敢情付出的過程中,你一分錢都沒拿似的。
孫青無言以對。
他們家私下里,確實對君王有點怨懟,偶爾會說一些“歷代昭王皆是寡情之人”類似的話。
當然,不敢被別人聽見。
但樊辰覺得吧,昭國歷代國君,論對不起的人,那當然有,首當其沖就是武安君,其次就是衛(wèi)君。
武信侯,還真排不上號。
“所以我覺得,你們真的很奇怪?!狈教魍h方,平靜道,“明明心里想的,手上做的,都是利益,為何又要遮遮掩掩,空談情誼?”
交易本就是雙方的,明碼標價,買賣自愿。
為何人們對買賣貨品,能夠接受童叟無欺,卻在婚姻、事業(yè)、家族等事情上,只準自己占便宜,從他人那里拿不到好處的時候,就暴跳如雷,認為自己被對不起?
孫青差點沒被樊辰這套邏輯繞暈,他糾結(jié)片刻,才問:“按你的說法,人間就無一絲真情?”
“當然不是。”樊辰有些唏噓,“稽年宮那夜,我等無暇參與戰(zhàn)局,只能負責(zé)將公卿帶離。那時我就留意到,慌亂之中,大部分人都顧著自己??砂财骄c樂平君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在人群中尋找彼此的身影。”
患難關(guān)頭,才能見真情。
楚啟和楚緩如此,殷長贏和殷姮同樣如此。
那一夜,孫青自然也在場,目睹大王被黑暗天幕籠罩,公主強行移星換月,將星月之輝匯聚己身,撕開囚籠的那一幕。
他被公主的強大深深震懾的同時,內(nèi)心也升起過難掩的羨慕。
因為他知道,這么做,對公主來說,其實是很危險的,而且必然會有不輕的后遺癥,需要緩緩調(diào)理。
若是有朝一日,他身陷險境,又有誰會不惜一切,甘冒如此奇險,前來救他呢?
想到這里,孫青不由頹然:“人心難測,你對他人掏心掏肺,卻架不住對方別有用心?!?p> 大王和楚啟幸運,碰上了公主和楚緩,孫青捫心自問,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好命。
“所以我就說,你們當真是令我難以理解?!狈降溃芭伦约焊冻?,受到傷害,索性什么都不做,卻又希望別人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地為你著想。就算是買賣,這也太無賴了。”
孫青沒想到平素寡言的樊辰,竟是如此能言善辯。
他招架不住,只得換個話題:“若你迎娶細君……”
“我不娶?!?p> “莫非,你對公……”
“公主救我一命,我自當將此命相酬。未償清之前,我豈會對公主有所奢望?”
樊辰神色淡然,并無一絲寥落:“無論婚姻,還是家族,對我來說,都太復(fù)雜了。我不想要這種明明是交易,最后卻因為時間太長,混雜人情,變得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就想干凈利落,一次解決問題?!?p> 孫青被他說得一愣一愣:“樊弟,你不打算娶細——”
“想要女人,我可以找歌姬、女伎;想要財富、地位,我可以向大王申請,去最危險的地方,為大王效力。”樊辰神色泰然,“一事歸一事,何等清閑干凈?!?p> 他的人生態(tài)度,倒是不難理解。
孫青見過許多游俠,天涯漂泊,四海為家。
他們會為一頓飯、一壺酒、一件衣裳去殺人;也會為了女人的一滴淚,一抹笑,傾盡所有。
很多游俠這么做,其實都是為了打響名氣,以至于被公卿聽聞,受到大人物招攬,洗白身份,從而穩(wěn)定下來。
可還有那么一小撮游俠,不愿在任何一個地方固定。
孤獨地飄,孤獨地死。
孫青覺得,若樊辰不是“巫”,也會成為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