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有點驚訝。
她不明白，自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怎么感覺搞得和很煽情一樣，大家都默默地哭起來了呢？
阿布卻能明白她們?yōu)楹温錅I。
別看眼前這二十七位女性都是高門貴女，衣食無憂，呼奴喚婢。但她們在某種程度上，和平民女子沒太大差別。
你是誰不重要，你有什么想法也不重要，你的性命和未來更不重要。
大家都是工具，頂多一個質(zhì)樸粗糙，價格低廉，一個精雕細琢，價格高昂，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嗎？
當(dāng)她們以一種俯視的心態(tài)，去肆意安排比她們?nèi)跣≈说娜松鷷r，她們本身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被強者隨意決定自己的未來。
正因為如此，當(dāng)她們發(fā)現(xiàn)，能夠主宰她們命運的國巫大人，竟把那些比她們更弱小的平民百姓，當(dāng)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時，她們自然而然地會覺得羞愧，哀傷，無地自容，并會在內(nèi)心涌現(xiàn)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就像他們這些寺人面對國巫大人時，所感受到的一樣。
國巫大人并不把他們當(dāng)作殘缺的人來看待，只要他們在崗位上好好工作，對她來說，就和正常的人沒有任何分別。
在國巫大人眼里，貴女也好，女工也罷，哪怕被旁人所鄙夷的寺人，都只是活生生的人。
想要讓女工們上夜班，不是用強制的手段，而是給她們安排夜宵，多發(fā)個水煮蛋。
之所以不發(fā)生雞蛋，是因為生雞蛋易碎，不好保存。
不管這個水煮蛋，女工們是自己加餐，還是帶回家給家人，都足以讓許多女子心甘情愿地選擇上夜班。
瞧見國巫大人還在迷茫，沒意識到原因所在，阿布不由心中一嘆。
假如是故作姿態(tài)，招攬人心，這時候就該說點什么了吧？偏偏國巫大人壓根沒這想法，只是憑借本心就去做了。
阿布也不多說什么，只道：“國巫大人，時候不早了?！?p> 殷姮立刻反應(yīng)過來，她沒辦法在工廠待太久，中午還要陪殷長贏用膳，再一起去上林苑的作坊，看墨家關(guān)于夜間照明的巫術(shù)道具開發(fā)得怎么樣呢！
若是夜間黑燈瞎火，所謂的夜班，也就無從談起。
看見不遠處就是食堂，殷姮不給女子們“賠罪”的機會，很自然地把大家?guī)У搅耸程?，讓人用木制托盤打了一份飯上來。
眾女露出驚訝之色。
一是因為份量，二是因為菜色。
說實話，如果這是在她們家中，這飯菜她們看都不會看一眼，實在太亂糟糟了。
魚不知道和醬混在一起燉了多久，已經(jīng)化開了，就是一團糊糊；菜蔬就更不必說，根都沒有摘去，須也留在上面，甚至還能看見蟲眼；唯一賣相好些的，就是那盤豆腐了。
主食是稻米飯和粟米飯的混合，份量實在……
鄭嬌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解：“國巫大人，女工們的飯量有這么大嗎？”
她粗略估計了一下，這么多飯，她估計要五到六頓才能吃完。
殷姮笑道：“你們一日兩餐，以菜肴為主，就算餓了，還有點心，又不怎么運動。但百姓不一樣，他們每天做著體力活，需要填飽肚子，飯食以谷物為主，飯量大是正常的?！?p> 看見眾女有些緊張，想要為自身的“奢靡”請罪，殷姮就直接說：“不過，正常女工，飯量確實也沒這么大，約莫只有這份飯量的六七成?！?p> 最開始發(fā)問的那名寡居女子睜大眼睛：“既是如此，國巫大人為何這樣規(guī)定？”
殷姮記得，對方名叫張蕊，是這二十七人里年紀最長的那個。
張蕊的丈夫是王家旁支，三年前在安信侯的叛亂中，不幸遇難。她知道如果改嫁，便要與兒女分離，為了年幼的一兒一女，決心守寡?？恐跫业拿暎瑢⒄煞蛄粝碌募覙I(yè)打理得很好。
張蕊能在夫婿死后，扛起一個家，當(dāng)然不是等閑之輩。
她很清楚，不能讓奴仆吃太飽，唯有如此，主人施舍一點東西，奴仆才會感激涕零。
否則，你用糧食把奴仆喂飽，它卻欲壑難填，就要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
殷姮嘆了一聲，凝望著眾女，略帶惆悵地說：“因為，女工們一定會想辦法留下一部分飯菜，帶回去給家人吃?！?p> 不光眾女，就連跟在殷姮身后的人——包括但不限于眷族、寺人、宮人們，也都愣住了。
他們本以為國巫大人這么定量，是不知民間疾苦，有浪費糧食的嫌疑，現(xiàn)在才知道，她一開始就準備的就不是一人份。
“可——”鄭嬌不明白，“女工們做工雖辛苦，卻每天都有工錢，還免費管飯，這已經(jīng)很好了，為何……”
她不是不愿意給百姓謀好處，但她覺得，這樣豈不是百姓在占國家的便宜？
食堂本來就是給女工們的德政，她們還要偷偷省飯食帶回家，這也太過分了吧？國巫大人非但不制止，反而縱容？
殷姮看見鄭嬌有點激動，不由笑了。
鄭西特意拜托過她，說小女兒養(yǎng)得有些不知事，不希望國巫大人包涵，只希望能跟在國巫大人身邊，學(xué)習(xí)一二。
潛臺詞就是，我女兒要是犯傻，用力打，別顧及我面子。
但殷姮一看就知道，鄭嬌本人沒什么壞脾氣，就是被父母保護得太好了。
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光明，有黑暗，可她堅守光明，認為人不該走歪門邪道，想那些有的沒的。
就像工廠的食堂，明明是給女工一人準備的飯食，結(jié)果變成了兩個人吃，那怎么行？
男人有手有腳，自己不會去外面干活嗎？
殷姮并不討厭鄭嬌的較真，她只是嘆道：“首先，就算我將飯菜的份量縮減到只有一半，女工們還是會省下一部分帶回家。這是無法阻止，也無法避免之事?！?p> “因為她們的家人，未必能吃到脫殼的稻谷、粟米飯，更難吃到肉。所以，她們寧愿自己餓肚子，也會帶飯回家。”
眾女雖不敢反駁殷姮，但大部分人心中并不服氣。
她們就是覺得這樣是錯的，是百姓奸猾，占國家便宜。
一個有道德，有操守的人，不該這么干。
殷姮知道她們沒餓過肚子，不清楚老百姓幾乎就沒有吃飽過的時候，也無法理解人在挨餓的時候，是不會太在意尊嚴的，就從另一個角度發(fā)問：“而且你又怎么能知道，女人將飯菜帶回家，是給男人吃，而不是給老人、孩子吃呢？”
眾女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