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勘探行動就這樣開始了。
臨時裝置在登陸艙頂部的氣體推進器在指令下打開,白汽簌簌噴薄而出,轉而附在塵埃中變成了白霜。
登陸艙慢慢被推動著下降,因為噴射器角度設置有些偏斜,登陸艙輕微旋轉著,從艙內(nèi)的圓窗看出去,黑暗和漸漸在弧形地平線一側露出的光芒相互交替。而平臺底側的發(fā)動機噴空也噴出了藍色火焰。
纜繩放了一段,大概有幾十公里長。但隨著轉輪最后一圈消耗完畢,起重機被拉力掙著搖晃了一下,平臺只是輕微震動了幾秒,一切又在瞬間平靜下來,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是仔細看能發(fā)現(xiàn),原本拽得緊繃的纜繩卷曲著彈起來,浮成松垮垮的一團。
十幾分鐘后,觀察站中的工程人員顯得很漠然,各自扎堆在沒完沒了的數(shù)據(jù)流報告里面。事情已經(jīng)完成了,進度竟然沒有人關心,頂多是某個操作員看了眼電腦屏幕上穩(wěn)步上升的數(shù)值,又去忙其他的事去了。
眼前一個眼神疲憊的年輕人找了臺空閑終端,調(diào)出了此次任務的實時數(shù)據(jù)后臺,屏幕上是成串的數(shù)字翻滾,有些標色已經(jīng)從正常的藍跳成了危險的紅色。他的視線從上而下掃過那些數(shù)據(jù)的序號,終于最后一排找到了一行無力跳動的紅色字符,像是垂危的夕陽。
年輕人的眼睛片上蒙著反光,那一行數(shù)據(jù)也如同滾燙的烙印映再上面。
紅色表示那個女孩的生命體征垂危,她沒有接受過訓練,很難承受墜入大氣層的加速度負荷,但此時更要命的是那個登陸艙的石墨層被消耗掉了,僅僅靠一層合金外殼無法隔熱。即便從靜止的同步軌道墜下沒有讓它帶上瘋狂的初始速度,這種高度的速降也會讓里面燒成火爐。
總工王解從外面大廳飄進來,像是一段枯朽的松木,監(jiān)控間里的幾位都瞬間變出一臉精神抬頭和總工打招呼,之后又埋頭各種數(shù)據(jù)里面。
總工耷拉著惺忪眼皮,有一聲沒一聲地答應著,拉住某個桌角,往前加速飄了一陣,又借著這些天太空行走的經(jīng)驗,凌空轉了個圈,浮在了某人身后。
“看什么呢!”總工猛地一下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雙糙手簡直把那人肩膀壓塌。
“總工,我”年輕人有些手足無措,眼神直接落在地上。
王解堅定地拍了排他的肩膀,“不必自責?!钡坪跻蚕氩怀龆嗪玫陌参坷碛?,腦子里轉了幾圈,最后說了一句,“大家都一樣?!?p> 電腦界面上忽然閃出了紅光,發(fā)出了警報聲,年輕人緊張起來,手腳不自主地顫抖,心臟的跳動聲不安。但最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從上面開始,所有數(shù)據(jù)開始逐一刷出了猩紅的顏色,第一行數(shù)據(jù)甚至掙扎了沒幾秒就熄滅下去。
總工瞄了一眼屏幕,神色馬上變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吼了一聲,“任務變故!手頭的事情都給我停下來,想辦法補救!”
趴在一堆顯示儀器面前的工作人員紛紛抬起頭,從眼前的屏幕上調(diào)出后臺界面,這群人瞬間炸了鍋一樣,焦急呼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盡力在自己負責的區(qū)塊上尋找錯誤。
“感溫儀器讀數(shù)異常,外殼溫度突破了一千度,注意,我們是沒有隔熱層的!”
“大氣情況報告,目前高度出現(xiàn)了罕見逆溫層!登陸器遭遇了氣壓急速變化,方向偏離!”
“姿態(tài)偏離,現(xiàn)在登陸艙正在無規(guī)則旋轉,無法調(diào)整制動面位置!見鬼,登陸艙根本就不能主動控制姿態(tài)!”
一條條故障被報出來,每一條都觸目驚心,足以短時間里宣告任務失敗,讓總工王解不禁捏一把汗。
“有人能想辦法制動嗎?提前打開降落傘?”一個突兀聲音響起來。
“那只會死得更快,目前的高度只能靠空氣阻力制動,就算彈出降落傘也不能完全撐開!”
“那怎么辦?”
“媽了個巴子的,一群吃干飯的。”王解撐著桌面氣憤說道。
可這樣也于事無補,后臺的數(shù)據(jù)仍舊在一條條閃爍著,短短十幾秒又熄滅了兩條記錄,警報器發(fā)出了嗡嗡聲,如同毒蛇的尾巴獵獵作響。
年輕人瞪大眼睛看向最后一條記錄,那一行數(shù)據(jù)還是危險的紅色,數(shù)據(jù)變化幅度跳得厲害,幾乎超出了極限。但似乎有某種力量支撐著她,讓她撐著在高溫和十幾倍重力下保持清醒。此時一滴冷汗滑落下來,懸浮在空中。
而在平臺幾千公里的下方,錐形的鋼鐵構造燒成了熔融的紅色,玻璃樹脂的玻璃舷窗表面燒得飄出了一層液滴,空氣從四面呼嘯而過拉出橙紅色的風線,嘯聲細微。
里面是什么情形,自然可以想象了。
“不管了,死馬當活馬醫(yī),把降落傘給我打開!有問題我擔著!”總工神情嚴肅。
一個小時后,一個黑色錐體拖著流火尾巴墜落在冰山腳下。
這冰山不是真正的冰,只是近乎透明,而且覆蓋了周邊幾公里的地表,如同極地封凍的冰雪一般,而在一片嶙峋冰晶之外,是毀滅的熔巖詭色。
錐體從山體側面犁過一道缺口,撞開了一層水晶地面,留下一道破碎溝槽。它本身是帶著焦黃色痕跡的金屬板面,現(xiàn)在如同一塊黑炭,原本的艙門卻都熔成了一塊。艙體里面?zhèn)鱽磉诉颂咦驳穆曇?,清脆但是微小,只是燃燒著生命最會的光輝,估計撐不了多久。
斷斷續(xù)續(xù)一分鐘后,消防斧破開了艙門,露出了一個鐵皮外翻的缺口。
這或許是歷史性的一刻,一個修長身影從缺口掙扎爬出來,她的航空服被刀片一般鋒利的鐵皮劃破,從劃口處發(fā)出呲呲的氣體泄露聲。
但那個身影仍然倔強往前爬著,地表熱浪翻滾,面料烤得焦灼冒煙,隔熱服全力工作。但頭盔內(nèi)的人還是置身在恐怖高溫中,汗水開閘般淌下,混合著淚水。
孫玟沒有死,這是個奇跡,但科學層決策過的事,是這些勘探者都有去無回,所以她決定來了。
她并沒有多少對人類未來的責任感,也沒有考慮過跟著這群反叛者是否罪惡。
只是待在那個東西上面,總有一天,周圍的人都死光了,連稱職掘墓人都沒有,估計會很絕望吧。
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性可言了??茖W層那些人為了服務于自己的私心,擅自將同胞攜作人質(zhì)。不過都無所謂了,四千名僅存人類,即將走向最終的墓地。
孫玟感受得到自己的身體情況,內(nèi)臟仿佛脫離了原本位置,骨骼好像全都碎掉了一樣。最明顯的是面骨撞得塌下去一塊,血凝在了臉上。她想要是曾經(jīng)的自己恐怕會痛得哭出來,但如今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好像感受到了生命漸漸流逝,被死神抽走。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眼前一時黑暗一時閃著烈光。最后的力量只夠自己爬上一座山坡。孫玟的瞳孔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擴散狀況,渾身顫抖著,淚水滾過眼眸,最后的恐懼和害怕淹沒了一切。
她看不見東西了,最后只能用殘破的手臂撐著翻過身,躺在幾百支沖天的晶體上,均勻的考灸溫度從下面?zhèn)鬟f上來。
她最后的身體動作定格在伸向天空的手臂上,隔熱服停止了工作,最后咔嚓的暫停聲音仿佛是無奈的嘆息。地表溫度已經(jīng)超過了隔熱服的耐熱性,表面材料燒結成了一團團焦黑小球。最后航空服熊熊燃燒起來,那個人形也燃燒起來,脂肪作為燃料,骨骼則是燈芯。
觀察站里的人都如同夢魘一樣,僵著頭仰望著前方的投影。
不知道是哪個人打開了投影,航空服上的攝像頭還照常工作了一段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跟著那個幸存者從艙內(nèi)向著外面匍匐展開,最后仰望著上方的遼闊天空。
幾百年的冬眠之后,這是第一批見到天空的人類。他們離開了大地,所以失去了仰望天空的權利。
但這個天空的樣子讓這些人恐懼余生。視線里布滿紅色,酡紅的云霧讓人響起金星厚重的酸性大氣。在人類記憶中,與之對應的意思是絕望。
暮星人
相信我,虐人不是很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