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安沒想到,樗蘇公子會把一支簪子交給他,拜托諸夫人將來給沐清辦場及笄禮,長嫂如母,這自然是再合理不過,可伯安始終無法接受,疼了多年的弟弟,為何會變成妹妹?
想起再也不能肆無忌憚的闖進沐清的書房找她聊天,他真心覺得,還是弟弟更好些。
鐘逸塵手賤的揪了幾片竹葉,留心著伯安的反應,沒注意白永年那個憨貨,不知何時將易容面具掉了半張,正趁著夜色偷偷摸摸摸出來找樗蘇公子。
他躡手躡腳的貓腰前進,看到樗蘇公子在竹林里與伯安聊天,忙探身跑了過去,并不知道普洱對鬼鬼祟祟的白永年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一直踮著肉腳掌悄悄跟在后面。
這一幕落在鐘逸塵眼里,難得他偶爾發(fā)次善心,愛搭不理的指了指白永年身后,白永年起初還有些納悶,等他領悟意思回頭時,措不及防間與普洱四目相對,剎那間“電光火石,”腳底哧溜打滑,
“啊呀!”“撲通......”等伯安轉(zhuǎn)過身時,永年已掉進院中的水塘里洗澡去了,普洱被他的嚇得瞬間炸毛,整個兒貓又胖了一圈,大圓臉上表示十分受傷,
“本喵有那么丑嗎?怎么看我一眼還直接跳水了?姿勢丑陋,水花太大,零分?。?!”它唔唔咩咩的對著水塘瞎吼了幾聲,也跟著跳進水塘里撈人去了。
普洱實在是多慮了,白家人水性極好,此刻正單手高高舉著自己那半張臉,對匆匆趕過來的伯安喊道:“伯安,快過來,幫我接著。”
伯安剛接到手里,永年就覺得身后挨著了一堆毛乎乎濕噠噠的東西,聞聲趕來的沐清,還沒有弄清楚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看見一個渾身濕透了的黑色身影,從水塘里一躍翻身而起,跨過石欄,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剛剛落入水中的,是永年?”
“對!”樗蘇公子扶著石欄笑得喘不過氣來,“可能是臉皮太厚,需要下水涼快一會兒,我過去看看?!?p> 說完他忍不住多瞟了一眼沐清,不知是小貓崽子太會裝,還是自己看得不夠仔細,沐清看向伯安時,臉上連半點不甘心的意思也沒有。
倒是對他晃了晃手里的書冊說道:“勞煩您把這本《策略》也給他帶上,夫子來信了,明年文試過后再過兩月就是武舉,凡殿前策略不過者,不準參見騎射比試,他該上點心了?!?p> “上什么心,他壓根就沒長心!”鐘逸塵接過書來,滿臉嫌棄,“那家伙一看書就恨不得把頭扎到草垛里去,也就是王詹事老惦記著他?!?p> 說完他又看向伯安,“還有你,從江西回來后,就鉆進“四書五經(jīng)”里不出來了,家里上上下下都以為你在用功準備科考,每天廚房里都給你燉著一碗十全大補湯,可你成天光盯著朱熹的理學發(fā)呆了,滿腦袋都是婁先生那天講的格物致知!”
伯安的目光飄向了身后的竹林,忽然淡淡開口道:“公子,既然天地萬物都有道理,你說這竹子能不能被格出點道理來?”
“什么?格竹子?沐清頓時愣在原地,“書中好像說我哥還真的干過格竹子的事,不過后來怎么樣了?到底格出點什么來沒有?”
鐘逸塵抱著肩膀,看樣子已經(jīng)忘了白永年還在竹林里打噴嚏,徑直來到伯安面前,
“這竹子的道理,恐怕只有普洱最清楚吧?”
普洱此刻正抱著自己那“賽鍋底”的黑腳板,扎開了幾根腳趾頭一路狂舔,硬是把自己舔成了一個胖球,嘖嘖有聲,“本喵熊不懂得什么道理,只知道竹子太淡,不如我的洗腳水夠味!”
沐清記得有人曾說過,“深思熟慮的結果往往就是說不清楚?!?p> 她認真聽伯安講完了一大段話,無非就是想說,“古人常用竹子來形容君子,竹態(tài)亦成了做人的精神風貌,一看到竹子,人們就非得給它貼上個不懼艱辛、寧折不屈的標簽,就連自己的祖父也最愛翠竹,還自稱為什么竹軒翁,不妨就透過這竹子,參一參宇宙萬物的變化玄機?!?p> 沐清聽著就牙疼,想想朱熹老爺子的那一套,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嚴重的“大型雙標現(xiàn)場”。
朱老爺子做起學問來那叫一個認真,可也沒耽誤他老人家嚴于律人寬于律己,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欲”,你只要隨便翻翻朱老爺子的傳奇人生,立馬就會覺得“啪啪”打臉,沐清頭一回希望那些亂七八糟的野史都是假的。
“咳、伯安,你聽我說,”鐘逸塵開始口不對心地敷衍,“你這想法倒是不錯,可你能不能別老成天總想著要參什么玄機行不行?還有你都成親了,沒事少去龍泉山找大和尚,他們那些禿.....”
鐘公子突然是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快速的看了一眼沐清,不情愿的改口道:
“他們那些出家人,大多都是逃難的,為了活命而已,你平時看愛佛經(jīng)倒也罷了,其他想法大可不必?!?p> 伯安微微一怔,“我沒有打算要出家!”
鐘逸塵正想趁機掐滅這家伙胡思亂想的念頭,就聽自家崽子突然脫口說出,“要格竹子是吧?好,一起格就是了?!?p> 這話鉆進鐘逸塵耳朵里,他馬上聽到心里突地咯噔一聲,“這貓崽子莫非已經(jīng)情根深種了?”
殊不知沐清心里想的卻是,”左右也攔不住,不如多留幾天,舍命陪君子、陪君子啃竹子!”
王伯安是真君子,沐清就是大貓熊,幾天下來,倆人每天草草地扒拉上幾口飯吃,連個踏實覺也沒敢睡過,成天一大早和這片竹林較勁,終于不負所望,臉上都應景的掛上了貨真價實的大黑眼圈,抱根竹子坐在地上就能直接收門票了!
沐清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管看到什么都像竹子,照這樣下去,遲早會達到人生的巔瘋!
還沒等她先瘋,王伯安就已經(jīng)扶著一根竹子緩緩倒了下去,天天在旁邊看熱鬧的鐘逸塵眼疾手快的撈住了他,憔悴的王少爺竟還咳出幾口嚇人的鮮血來,
“不省心的書呆子!破身子骨,還天天窮折騰!”
等王伯安醒來時,鐘逸塵已經(jīng)快要把他扎成只刺猬了,今日少夫人一早出門不在府里,誰也不敢驚嚇到老家主,臥房里只有一個沐清,一直“冷靜”的聽白永年絮叨,
“公子,伯安怎么還不醒?”
“閉嘴吧!”沐清被他吵得頭疼,“要不你來?”
白永年抬手給了沐清一拳,扭頭時,看到伯安微微轉(zhuǎn)醒的鳳眸正瞇眼縫著看自己,終于長吁出一口氣來,
“我說少爺,你可算是醒了!你這是打算要嚇死我們幾個么?”他不放心,伸手摸了把伯安的額頭,只摸到一頭的冷汗,“公子,他這是怎么了?”
鐘逸塵:“......”
“小時候的舊疾,如今又是勞累又是風寒的,外加一大堆的心病,不發(fā)病才更奇怪!”
伯安看上去還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看向沐清的目光暗淡無神,
“沐清,你說我們格個竹子尚且如此費力,天下萬物林林種種,我們就算是格到死,怕是連個圣賢的影子也看不到,就算有一天我們真的格出竹子的道理來了,可那也只是竹子自己的道理,放到別處還是講不通,到那時又該怎么辦?”
白永年聽他這話就來氣,忍不住搶白他道,“你快省省自己的嘴皮子吧,這都被扎成個篩子了,還說些稀奇古怪的話,真搞不懂你倆每天瞎琢磨些什么?要實在閑的腦仁疼,就陪我去練練拳腳,多好!”
鐘逸塵有意無意的看向沐清,聽她說道:“白哥,就像你心心念念想要當武狀元一樣,我哥也有他自己念念不忘的東西?!?p> “什么東西?不就是拍拍屁股找找良心的事,還搞得這么神秘兮兮的!”
沐清無奈的抬頭看向天花板,“白哥、你這良心長得可真夠低的!小心去一趟茅房就全都給跑沒了!”
這話讓鐘大公子險些笑噴,王伯安也總算是被他倆給氣得回過些神來,有這倆家伙在,誰的耳根也別想清凈,他冷不丁問道,“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是在胡鬧?”
沐清重新把目光收了回來,“哥,我沒覺得,要說胡鬧,大家都在胡鬧?!?p> “儒家被奉行了千年,可誰說現(xiàn)在的儒家,就代表了當初孔先生的意思,孔先生自己恐怕也沒想到,他后世的那些弟子會弄出些個‘不得不死不得不亡’的三綱五常來,安在他老人家的頭上!還有,朱熹先生說的格物致知確實沒錯,可也沒人規(guī)定他說過的其他的話全都是對的!”
“?。俊卑子滥瓯换5靡汇?,就算是自己再不學無術,也知道現(xiàn)在的學子,哪個不得抱著朱熹的理學去參加科考,對一個書生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有些太過驚世駭俗!
鐘逸塵收起了笑臉,蹙起眉頭看著王伯安的嘴角微不覺察的一笑,目光從沐清的眼角掠過,低聲道,
“還好,還好你明白我,如果只有通過朱先生這條路才能成為圣賢,那我怕是只有把墻撞出個窟窿來,才能從里面走出來?!?p> 狂熱被熄滅之后,剩下的只有琢磨不透的絕望,少年的時光連個尾巴也沒剩,就被幾根竹子給割了個干干凈凈!
晚些時候,幾人看到王伯安漸漸熟睡,不約地站起身來走到院中,白永年卷起樗蘇公子那件沾了血漬的外衣,抬手扔給了等在門外的沐清,斜睨著她,一副恨鐵不生銹的模樣,
“我說你們兩個,肚子餓了呢就去吃飯,衣服臟了就拿到河里去洗,吃飽了,洗干凈了,都給公子省點心,真搞不懂你們兩個的腦殼里裝的都是什么歪七扭八的東西!”
鐘逸塵默默從沐清手里抽回自己的衣服,不動聲色的揉團成了片“抹布”,又給白永年扔了回去,“拿去給吳瑕洗?!?p> 白永年就不明白了,“使喚使喚自己的小徒弟怎么了?公子也太慣著沐清了!”他盯著冷面冰霜的沐清好奇的道:
“小時候多勤快的一個人,忘了哥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把給你拉扯大的,怎么讓你給自己師父洗件衣服還不樂意了?”
沒等沐清開口懟他,鐘逸塵已經(jīng)指著大門口,一肚子妖火不知該從何滅起,先拿白永年開了刀,
“扶穩(wěn)你的眼眶子看清楚,眼前頭這個是小姑娘,你去把吳瑕給我叫過來?!?p> 白永年覺得樗蘇公子一定是被他們給氣糊涂了,“什么姑娘?誰家小姑娘能成天這么灰頭土臉的,沐清,你是......?”
鐘逸塵沒空理會白永年,專心盯著沐清頭上已經(jīng)褪干凈的黃毛發(fā)呆,“很灰頭土臉的嗎?仔細瞧瞧還真是,一身寬大的灰布長衫,越發(fā)顯得沐清橡根雞肋!”
白永年挑著長眉等沐清表態(tài),就看見那家伙十分淡定平和的點了下頭,他頓時慌亂成了一團毛線,“你你你......你是什么時候變成小丫頭的?”
鐘逸塵:“......”
沐清:“......”
白永年:“等會兒,我先捋捋,沐清她是個姑娘的事兒,家里不會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吧?”
鐘逸塵:“不會,還有王寬和蕓娘?!?p> 白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