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大早吃了凌璇買的早點李笑一家人趕往醫(yī)院，先為兩位老人做了系統(tǒng)的身體檢查，李母在家人的陪伴下進了陳教授辦公室。

　　兩鬢斑白的陳教授精神奕奕，他親切的詢問著李母的身體狀況，在紙上寫著什么，李母緊張的抬頭看著丈夫和女兒。李父握了握她的手，鼓勵她要淡定。

　　陳教授和李母聊了很多，他的和藹令李母放下了戒備心，訴說了很多身體的感觸，總是能感覺有蟲子爬和全身過電的痛感。

　　陳教授帶著李母來到檢查室做了腦部CT。

　　等兩個人從檢查室出來李父激動的走上前拉著李母的手。

　　“來，跟我來?！标惤淌谕崎_了旁邊的門。

　　“陳教授。”任橫星站起身，一身白色醫(yī)生職業(yè)裝襯的他肅穆挺拔。

　　“這是我的得意門生?！标惤淌诮榻B著。

　　“小任你為李女士做二次檢查?！?p>　　“好，其他家屬請出去休息一下?！?p>　　李母緊張的一把抓住丈夫的手。

　　“醫(yī)生我能在這里嗎，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們?！?p>　　任橫星溫雅的笑了笑：“叔叔你別擔(dān)心，我和阿姨隨便聊聊?！?p>　　“沒事，我們出去稍等片刻。”陳教授說。

　　李笑知道任橫星是有名的催眠醫(yī)生，催眠期間是不允許一絲外界干擾。

　　“媽我們就在門外等你，你想說的話都可以說給醫(yī)生聽?！?p>　　在李母焦躁的目光中陳教授帶著李父和李笑來到他的辦公室。

　　“阿姨您看我這塊懷表如何，這可是我祖父留給我的老古董了?！比螜M星將懷表遞到李母手里。

　　李母打量著懷表看不出材質(zhì)只覺得入手有些年頭。

　　李母將表還給醫(yī)生：“大夫我得了什么病嗎？”她的檢查比丈夫復(fù)雜讓她懷疑自己身體是否出現(xiàn)了問題。

　　“阿姨沒有啊，您身體很好，只是最近沒有休息好吧，您看您眼下有些烏黑。”任橫星專業(yè)的切換主題。他有雙漩渦般的黑眸，李母注視他的眼睛仿佛被吸進時空隧道，腦中有眩暈的感覺。

　　“最近總有鬼鬧我，不讓我睡覺，眼睛里總有蟲子爬來爬去，我很不舒服?！?p>　　“阿姨您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嗎？”

　　“當(dāng)然想?！彼加洸坏枚嗑脹]有即刻入眠。

　　“我有方法，您要試一試嗎？”任橫星的聲音有種特質(zhì)，聲帶的摩擦震動有著特有的頻率，他的嗓音是天然的催眠藥。

　　“什么方法？”

　　任橫星吊起手中的懷表：“眼睛跟著手表的擺動，你現(xiàn)在很需要休息，你極度渴望舒適的床鋪。”

　　李母慢慢的閉上眼睛，滾動的眼皮說明她此刻睡的并不安穩(wěn)。

　　“現(xiàn)在放松，身體柔軟，完全放松?！贝判憎然蟮穆曇粼诶钅付吙M繞。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wěn)。

　　“你現(xiàn)在睡的很安穩(wěn)，你清早起床推開了門，現(xiàn)在你輕輕的推開門，對，就是這樣，推開門后你看到了什么？”

　　“血，滿屋子的鮮血?！?p>　　“別怕，你輕輕走進滿是鮮血的房間，你看到了什么？”

　　李母抓著蓋在身上的毯子子：“一行字”

　　“寫的什么字？”任橫星在本子上寫著患者病情。

　　“欠債還錢，殺你全家?！?p>　　“你站在屋子里聽到了什么？”

　　“女兒哭，她在哭?！?p>　　“現(xiàn)在你抱起女兒哄她入眠?！?p>　　夢境里李母慌張失措的抱起襁褓中的李笑拍著她哄她睡覺。

　　“好，你做的很好，現(xiàn)在女兒不哭了，你想做些什么?！?p>　　“跑！”李母尖叫，呼吸急促，她激動的雙手抱著毯子。

　　“為什么你要跑，發(fā)生了什么？”

　　“好多人，拿著刀追殺我們，他們要殺了我和女兒?！?p>　　任橫星皺眉，又寫著什么。

　　“他們?yōu)槭裁匆窔⒛銈儯俊?p>　　“丈夫欠債，那些高利貸追著我們，要殺了女兒，還要把我賣到妓院抵債?！?p>　　“啊，走開！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滾啊，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救救我，救救我！”李母的臉色出現(xiàn)不正常的潮紅，因為用力嗓音沙啞。

　　隔壁房間的李父騰的站了起來，“醫(yī)生我妻子沒事吧，我聽到她喊了?！?p>　　“沒事，你放心，小任在催眠領(lǐng)域很專業(yè)?！?p>　　“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你環(huán)顧四周，周圍是青青的草地，只有牛羊在悠閑的吃草，你已經(jīng)安全了。”

　　“不，他們一直在追我，現(xiàn)在他們還在我身邊，他們要殺我的女兒！”

　　“現(xiàn)在你面前出現(xiàn)了一扇門，你推開它就可以回來，聽我指令，我說123你就推開這扇門。1，2，3?！?p>　　李母瞪著血絲的雙眼，怔怔的看著前方。

　　“阿姨沒事了，沒事了，你現(xiàn)在盡量放松身體，跟著我深呼吸?！?p>　　李母情緒穩(wěn)定后，在任橫星的陪同下來到陳教授的辦公室。

　　李父抱著妻子，沒有敢問情況如何，他要避開妻子后才能詢問。

　　任橫星來到李父身邊耳語，李父愧疚的點點頭。李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從父親的表情上查不到蛛絲馬跡。

　　任橫星招呼陳教授和李笑走出房間。

　　李笑看著DV里母親催眠的講述，內(nèi)心震動。她對于母親的病情也曾詢問過父親，父親只是沉默。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簡稱 PTSD，我剛剛詢問了李叔叔一些事情，從你母親催眠的反應(yīng)來看，應(yīng)該是早年哺乳期患有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又經(jīng)歷過多次被高利貸威脅追殺，使她得了PTSD。不過具體原因還是要等腦部CT的結(jié)果才能確定病因。”

　　“我，我，對于母親的病因完全不知情。醫(yī)生PTSD是什么？”李笑茫然。

　　“患者經(jīng)歷、目睹或遭遇到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等等原因所導(dǎo)致持續(xù)存在的精神障礙。女性比男性更易發(fā)展為PTSD?！?p>　　DV里母親保護她的場景與母親發(fā)病重合，她才知道母親發(fā)病時總是說有人要害自己的緣由，李笑捂著嘴巴哭了起來。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她要拿什么來愛她。

　　任橫星拍了拍她的后背，又覺得有些輕浮，從兜里掏出手帕遞給她：“這種病在催眠領(lǐng)域很難攻克，目前有効的治療方式除了用心理治療外，常見的有臨床催眠治療，還要為病人創(chuàng)造良好的社交和發(fā)泄平臺?！?p>　　接過手帕，意識自己失態(tài)，李笑擦了擦淚水。

　　“原來我做錯了嗎，我怕母親病發(fā)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就將她放在農(nóng)村偏僻的地方，是我做錯了嗎？”

　　“目前為止還并不確定你的母親只是得了PTSD，你的母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傷害他人的行為，等到腦部CT結(jié)果出來才能確定?！标惤淌诎参恐?。

　　美麗的女子哭起來帶著令人心痛的感傷，故作堅強的冷靜更讓人心疼。

　　“我會在第二人民醫(yī)院做一年的調(diào)研，你母親的病可以來找我?！?p>　　“謝謝！”李笑向兩位專家鞠躬。

　　“我下午來取結(jié)果。”

　　“好。”

　　走出門李笑換上了歡快的笑容，她抱著母親：“醫(yī)生說什么事情也沒有，我們可以回家啦！”

　　“你看我說的吧，你們還非要花這個錢，真是有錢燒的?！崩钅敢查L長的松了口氣。

　　李笑帶著父母吃了午飯將他們送回，她折返回醫(yī)院。

　　下午四點鐘，陰沉的天氣帶來壓抑的沉悶感，很容易產(chǎn)生已經(jīng)傍晚的錯覺，李笑茫然的坐在醫(yī)院椅子上，任由淚珠大粒大粒的掉落。

　　剛剛陳教授說：母親腦神經(jīng)多處受損，正處于惡化趨勢，如果把治療目標(biāo)定在“控制癥狀、減少復(fù)發(fā)、提高生活質(zhì)量”這一現(xiàn)實而可行的位置上母親病是可以治的。抱歉的是目前的醫(yī)術(shù)精神疾病是不能被徹底治愈的。

　　簡而言之只能控制病情根本不可能恢復(fù)如常人。

　　她能做的就只是為母親長期購買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為她提供舒適的生活，然后眼睜睜的看著她一日不如一日。

　　李笑握緊拳頭砸著腿，她竟然，竟然沒有辦法，她討厭聽由天命的無力感！

　　為什么，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她的媽媽要遭受這些苦痛！近30年她一直渾渾噩噩的活著，沒有體會過這個美麗世界的精彩，只有無窮無盡的病痛，是她的出生造就了母親的病，是她剝奪了母親的健康，她是母親病痛的原罪，她恨自己，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她為什么要生到這個世界！

　　任橫星站在不遠處看著女孩悲傷的哭泣，心很痛，這個領(lǐng)域他研究了很久也會為之努力下去，太多患者家屬的痛苦并沒有讓他變得麻木反而更悲天憫人。

　　李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嘴里叼著煙，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甚至看不清頭頂?shù)氖翘栠€是月亮，然而又有什么差別。

　　她的降生踐踏在母親的健康上，她一身的罪孽如何救贖。

　　她夾著煙，煙熏著她的眼睛，眼球受到刺激凝聚更多的淚水沖淡煙霧的侵擾，煙頭慢慢碰觸潔白的手臂，灼燒著她白嫩的皮膚，看著手臂上留下的燙傷，她竟然不疼。

　　任橫星快速走到她面前蹲在地上，他神秘的瞳眸盯著李笑，他伸出手，攥了三下，煙在他的掌心熄滅。

　　“對不起，我知道醫(yī)院不允許吸煙?！崩钚τ悬c意識混亂，她身體里涌出某種渴望，而任橫星的眼睛是她渴望的源頭，她注視那雙仿佛帶著年輪的雙眸。

　　“不要太自責(zé)，這不是你的錯。就算不是你還會有別的孩子降生?！崩潇o卻又殘忍，任橫星不善于安慰家屬，他只是想說點什么讓她的心情好一些。

　　李笑攤開雙手：“你看，我的雙手，我的全身都是罪惡。”

　　“你恨你的父親嗎？是他嗜賭如命害得你的母親抱著年幼的你被追殺，以至于使你母親患上精神疾病?！?p>　　李笑微怔，有那么一瞬間她恨過，可誰又能指責(zé)三十年來放棄所有去贖罪的老人家？

　　李笑搖頭，她不恨。

　　“你的童年很悲慘吧？你應(yīng)該是在別人的異樣眼光中成長，他們嘲笑你的身世，嘲笑你有一個不正常的母親，你從小到大得到的母愛應(yīng)該比別人少很多，我說的對嗎？”

　　蠱惑的聲音帶領(lǐng)著李笑走進了她封存已久的童年，母親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瘋狀，那些鄰居圍在院子里的放聲大笑通通冒出腦海。

　　她木然的點頭，她得到的母愛確實比正常家庭的孩子少很多。

　　“那么，你恨你的母親嗎？有沒有一刻想過你寧愿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也不愿意有這樣恥辱的母親？”

　　有過，她統(tǒng)統(tǒng)有過，在她年少無知的時候，她曾自殘，曾離家出走，做過所有最叛逆的事情來報復(fù)命運的不公，可是今天她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多么惡心，她才是導(dǎo)致這一切痛苦的源泉。她，她怎么還來怪罪母親？母親才是最可憐的女人！

　　“我不恨她，我愛她，我能有愛我如生命的母親我感到驕傲，只是我不配，我有罪！”

　　“你認為你是一切罪魁禍?zhǔn)?？?p>　　“是?！崩钚Ρе绨蝾^埋在雙臂中。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發(fā)生什么意外，你的母親會如何？”

　　她猛的抬頭，如果她發(fā)生意外，她的母親會徹底崩潰，完全瘋狂。她已經(jīng)毀了母親的一切，還要剝奪她的自由和生命嗎？她為自己產(chǎn)生的輕生念頭愧疚。

　　“你還想做什么傷害自己嗎？”

　　任橫星抓著李笑的手臂，煙疤丑陋的模樣震撼了李笑，她剛剛到底在做什么？她的母親還需要她，她的家人還在等待她，她如此愛他們！

　　“小任醫(yī)生，謝謝你，我要回去陪家里人了。”任橫星站起身微笑。

　　李笑走了幾步回頭，燦爛的笑容驅(qū)趕了陰沉的天氣：“謝謝你。”他剛剛給她催眠了吧，這樣的好醫(yī)生值得尊敬。

　　“再會?！比螜M星轉(zhuǎn)身走回門診樓，回轉(zhuǎn)的臉上微笑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