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爺出事以后我的面相就一點點不受控制地變了,人人見我禮敬有加,卻再無人近我半步。有一陣連鬼童都只愿在無常殿一角呆著,寧愿一天不出房門也不愿跟我說一句話。
那小鬼并不作答,也罷,我既鐵了心要焚毀翠云宮,自是不在乎有誰瞧見了。
而當(dāng)我看見小鬼收緊的眉心時,一道天雷猛然在心中炸開,將它撕得粉碎。
手中一松,炎咒已燃在了自己身上,我卻顧不得焚身之痛,只盯著眼前陌生的小鬼,“人間是這天地間唯一可信情意之處?!倍呴_始反反復(fù)復(fù)回蕩著八爺?shù)脑捳Z。
我突然想起,一直以來我都身在黃泉。
那小鬼眼中一震,念咒之際竟有些慌亂。
炎咒漸漸在我身上滅盡了最后一絲火星,我輕笑,“我乃極陰之木,尋常炎咒燒不死我?!?p> 小鬼暗了神色道,“極陰本不該有木?!?p> 我依然在笑,“是啊,原來那日只有佛祖是當(dāng)真想渡我的?!?p> 我該是有萬年沒見七爺了,似乎是特別想念他的,一時間卻不知自己想念的人是不是他,“我很羨慕鬼洛?!?p> 那小鬼抬頭看我,我盯著當(dāng)年被我抽打的石獸,那些日子就像是混黑的陰風(fēng),席卷而來,“至少八爺曾帶她去過人間?!?p> 佛祖尚欲渡我,黃泉何不容我?
是黃泉容不下我?還是七爺留不得我?
曾說帶我去人間,是真心的?還是誆騙我的借口?
萬年了,七爺可想過我?
心中有千百個疑問,可我終是逃了。我不敢再看那對漠然的眉眼,不敢聽他要說的話。
我一路失魂落魄地走著,卸了鬼判袍,卸了一身修為,也卸下了萬年相思。
回到無常殿,八爺搖搖晃晃地立在那兒,突然間打心底里冒出一股子惡心,想起那個紅衣素妝洛神,那許是她多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嫁衣,她要嫁的人,是那個將她從河伯手中救下的有窮國的后羿,卻不是黃泉的黑無常。
“洛神讓我告訴你,是她救的你?!蔽艺Z氣中滿是嘲諷,“其實也不必我相告,本就是你們的計劃不是么?”
八爺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淡然一笑,其實什么都不必說,在認(rèn)出小鬼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了。
七爺打從一開始便沒有跳六道臺,受傷是假的,被洛神重傷也是假的,只有那些我曾經(jīng)與之計較了萬年的流言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
八爺在陰泉獄的時日也是個局吧,只謀洛神自毀元神來救他。
事到如今,我想就連鬼洛之死也當(dāng)是二位無常爺?shù)闹\劃了。
鬼洛不屬人間,卻也不屬黃泉;洛神本天上墮神,入黃泉受刑,卻逃了出去,三界不容;我本一棵人間海棠,被范無救種在了黃泉,生出極**元,亂黃泉之氣。我們都不容于黃泉,甚至不容于三界。
他們不過是想借蜚獸滅世之力滅了我們?nèi)齻€不容于世的妖邪!
其實本不必如此麻煩,我原本就是七爺帶出來的,只需他一句話,我便是殉了那蜚獸又如何!何必讓我知道這些呢!如今我傷不得殺不得,恨不得也怨不得,罷了,罷了。
陰泉獄中落雷滾滾,一旁的海棠嬌艷得似要滴出血來,我一步一步向祭壇中央走去,周遭一片寧靜,我知道在那些陰暗的角落里,有十殿閻君的窺探,也有佛祖的慈悲。我不向閻君求饒亦不向佛祖乞憐,唯望向海棠處,直覺告訴我他在那里,“我想見見七爺,棠立想見七爺最后一面!”我沖著海棠樹大喊,果然血紅的海棠花雨中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清瘦的小鬼,他收斂眉宇,神色深沉。
“棠立……想見見七爺……棠立……想七爺……”天雷已然落在身上,只覺雙目被一寸寸剪開,再也看不清事物,周身一片冰涼,有液體從身體中流逝。我摸摸眼眶,亦是一片濕漉漉。
耳邊只聽有人在嘶喊,“它生了血肉!它有了心……”
有了心?是在說我么?可惜,我再也聽不清楚了,耳中仿佛灌入了荒川大澤一片渾蒙。
天雷在身體中一道道刺裂,灼燒著精元神識,我依稀想起七爺說過,萬物生精,精魂一旦生了情便生了孽障,不留于世,但如果精魂因情生了心有了血肉便說明精魂以情深修得肉身,得善惡仁德之意便算是造化一場,只可惜我這造化來得太遲了。
清早,朦朧的雞鳴犬吠將我喚醒,我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仔細地聽著市集的叫賣聲,對那熱鬧的煙火氣我倒是喜歡的緊,我往常也喜歡坐在門口,只知偶爾有人會對著我說話,因為聽不清也瞧不清,只能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而今日,我聽見從門口路過的婦人們,她們笑容樸質(zhì),看起來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樣對我說著“謝夫人早”。
原來到了人間,我竟化了女子身。
那日身祭蜚獸之后再醒來便是在這人間煙火中了,有大夫來給我診病,七爺只說我是被真火灼傷了耳目,得將養(yǎng)一些日子。
這一養(yǎng)就是人間三年。
三年來我只能看清模糊的影像,聽見朦朧聲響,可我依然喜歡人間雞鳴犬吠,喜歡熱鬧的街市,喜歡煙火香氣……
也喜歡他們喊我“謝夫人”。
一件薄裳披在我肩頭,七爺并肩坐于我身側(cè),牽起我的手在掌心輕柔地劃出一個“冷”字,我沖他搖頭淺笑。
他不說話,我指尖慢慢地攀上了他的面頰,在他臉上摸索著,溫潤的嘴,氤氳的鼻息,提拔的鼻梁,眉間細細紋理,我兩手輕撫著他眉宇,他一言不發(fā),乖巧得像個孩子。
一股熱意涌上眼眶,我立刻窩進他懷中藏了起來,他撫著我后背輕柔地問我,“怎么哭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三年他對我說話的語氣竟是這樣的柔情,原來我錯過了這么多,并且即將永生失去他。
我哭得更兇了。
他終是發(fā)現(xiàn)了不妥,“八爺來過了?”
我知道瞞不過他,索性認(rèn)了。
“不必理會他說的?!痹S是見我哭得傷心,他竟有些口不擇言了。
“當(dāng)初我是不愿為了人間自焚以祭蜚獸,可如果是你希望如此,我便也愿意?!碑?dāng)日我發(fā)現(xiàn)七爺與八爺種種謀劃終是為了化世間異靈以祭蜚獸,我恨不得焚天滅地,可到頭卻還是想賭一次七爺?shù)牟簧?,哪怕輸了,至少也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
七爺聞言,收緊了手臂,將我禁錮,“那時是我糊涂,我不知你生了心?!?p> 我也環(huán)住了他腰身,搖搖頭,“不論我是否有心,我都愿意,那是為了你,而如今,我卻是為了我自己?!?p> 八爺說的沒錯,任誰都不會放手這人間的。
“他們不會感激你的,黃泉和人間都不會?!逼郀斆虮×穗p唇,收緊眉心。
我知道他想起了往事,“你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有你信我足矣?!?p> “我在意,我不想你……”
我心知他想說什么,可結(jié)局既定,再傷懷這些也是無用,我便打趣他,“是了,我本以為黑白無常為人間清收妖魔鬼怪,世人當(dāng)敬奉你們?yōu)橛⑿?,卻著實是沒成想,你們倒是被人們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你說我以后是會變成海棠妖還是母夜叉?”
“棠立……”七爺依然是愁眉緊鎖。
“好了,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有數(shù)?!北臼俏易约河行┎簧?,七爺這么一頓惆悵倒是把我給渡化,“你倒是比佛祖還厲害!”
七爺不再言語,只是將我擁得更緊了,周圍路過的婦人只道“謝家夫妻真是好生恩愛。”哪知自己正論說著黃泉無常的生離死別。
“若你能歷劫成功,神歸天宮,我可是天神夫人了,給我立個神位?!?p> “好?!?p> “世人若說我的不是,別怪他們,誰讓他們喚我謝夫人呢!”我貼在他七爺胸口絮絮叨叨地說著。
“好?!?p> “告訴八爺,常常來看看老朋友,我喜歡聽他說故事?!?p> “好?!?p> “謝必安,我等了你萬年又念了你萬年,你還我十萬年可好?”
“好?!?p> “十萬年后,便不必再念著我了……”
“……”
我對七爺用了安魂咒,我不愿他來送我。
這次十殿閻君再也沒有畏畏縮縮,而是架起了各路冥器押著我一路來到了陰泉獄。三年過去,陰泉獄戾氣更勝從前,海棠樹已然枯死,蜚獸咆哮之聲如雷貫耳,祭壇中央天雷一道道劈落,難怪他們這么急切了。
突然間身上所有桎梏被一道氣勁震開,閻君被紛紛震退數(shù)丈遠,七爺飛身落下,已然是一派天神作風(fēng),“我來送你?!?p> 我踮起腳輕輕攬上了七爺肩頭,“別了,七爺?!?p> 在七爺?shù)哪抗庵?,我飛身上前,一道天雷劈落,玄冥甲已在我頭頂綻出軒日金光,又是一道落雷,我伸手插入胸口,一寸一寸深入,心脈遙遠地跳動著,我本不因這心而生,卻因其而活,這便是佛祖所說的玄妙了吧。
我轉(zhuǎn)身背向七爺一寸一寸將心掏出,沖出了玄冥甲,天雷劈下,我伺機將其引入精魂點真火焚身。
火焰一寸寸由內(nèi)而外燃起,雙腳漸漸化作木樁,繼而又燃成灰燼,然后是身子,然后……是捧著心的雙手。
謝必安,好在我終是等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