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情義江湖賦（中）
那年仲夏，他帶領(lǐng)馬隊第二次南下，在途中偶遇一伙人被山賊打劫，被劫的那伙人死傷不少，但貨物卻被保護(hù)得死死的，尤其是那個領(lǐng)頭的少年，一副“除非我死，否則休想打貨物主意”的兇悍模樣。
這伙人便是受托趕往南楚的聚義鏢局，那個兇悍勇猛異常的年輕人自然便是少當(dāng)家歐陽烈，時年雖只十五歲，卻已相當(dāng)有少當(dāng)家的風(fēng)范。
原本那條鏢路他們鏢局已經(jīng)走過很多回了，沿途黑白兩道早就打點到位相互熟識了，但凡懂點江湖道義的都不會與鏢師為難。即便有不懂規(guī)矩的生面孔，通常來說鏢師們也都是點到為止，不會傷人性命，以免往后鏢局的生路受阻。
但，有一種情況是例外，那就是專干殺人越貨劫財勾當(dāng)而毫不講江湖道義的亡命之徒。
遇到這類人，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了，慕榮與歐陽烈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的。
對方人多勢眾，鏢師們眼看就要不成了，此時老兵們得慕榮之令出手相救，有如神兵天降。
到底都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兵，即便身有傷殘，但對付起那些走投無路落草為寇、欺軟怕硬的匪徒來還是不在話下的。
最終在慕榮這伙人的幫助下，歐陽烈才得以保住了那趟鏢，鏢局弟兄雖死傷慘重，但好歹也免去了全軍覆沒的下場。
于是，少年英杰的慕榮就這樣與血性大條的歐陽烈結(jié)識了。
那日，他們在那附近的山腳客棧暢飲高談，直到次日天明還戀戀不舍，奈何他們一個要往南齊，一個要往南楚，不得不分道揚(yáng)鑣。
不過，雙方既知曉了各自的家源，一見如故的兩人此后自是來往不絕，仗劍天涯。
此后的幾年里，慕榮隨歐陽烈天南海北走鏢，歐陽烈也多次帶著小妹歐陽葵隨慕榮的馬隊游歷碧水山川，從關(guān)北草原到臨海大越國，從臨江東吳到西方大成國，到處都有他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足跡。
短短幾年間，兩個少年游俠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百態(tài)，曾留下許多行俠仗義、鋤強(qiáng)扶弱的佳話，自然也讓兩人的情義在天長日久的結(jié)交中愈加深厚，成為一起經(jīng)歷過千難萬險的生死至交。
就這樣，一直到歐陽家高堂雙雙離去不久，慕榮年滿十五歲正式棄商從戎、被慕謙安排進(jìn)紫耀軍歷練，他們才無法再經(jīng)常見面，但也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
這么多年來，慕榮之所以身在軍營多年卻從未與江湖脫離，紐帶便是歐陽烈。
每逢鏢隊南下時，若條件允許，歐陽烈便會往鄢都看望慕榮。慕榮若得休假機(jī)會且條件允許，也會往關(guān)北造訪歐陽府，亦或是隨隊走鏢，不過到底還是歐陽烈走鏢南下的機(jī)會比較多就是了。
在慕榮的印象中，歐陽烈生性灑脫，豪放不羈，昔日行走江湖，美酒寶劍從不離身。
然而，當(dāng)他趕到歐陽葵墳冢所在之處時，看到的卻是埋在酒壇堆里、癱坐在歐陽葵墳冢旁半死不活的歐陽烈。
夕陽斜照，白雪皚皚的孤崖邊，歐陽葵的墳冢獨立寒風(fēng)中。
千尋雪嶺，浩渺群山，唯墳冢旁一枝芳艷凌寒獨開，極力向無垠天際伸展，為這一方空間增添了幾分凄美之色。
梅樹下墳塋旁，吊旗、紙錢隨著寒風(fēng)飄搖起舞，歐陽烈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面容憔悴、一臉生無可戀癱坐在祭臺旁。
若非親眼所見，慕榮打死都不會相信歐陽烈會頹廢成這副模樣！
慕榮定了定心，而后抬腳向歐陽烈走去。
聽見腳步聲響，歐陽烈僵硬抬頭，木訥無神的雙眼在看到慕榮的剎那表現(xiàn)出了相當(dāng)?shù)囊馔夂驼痼@。
“懷霜？！”
慕榮并不理會他，徑自走到歐陽葵墳前站定。
面對冰冷的墓碑，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看見她笑靨如花地呼喚著“榮哥哥”奔向自己的情景，心中哀傷惋惜難抑。
以往每逢他來關(guān)北，歐陽葵都會高興得飛撲向他，慕榮是看著她從那個天真無邪的總角女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小葵，對不起，我來晚了?！?p> 歐陽烈見慕榮一直不搭理他，心下明了，不敢直視他心虛道：“你……在生我的氣……”
慕榮依舊只顧看著墓碑，臉上并未表現(xiàn)出一絲生氣的樣子，可神情卻極陰沉，冷著臉不說話。
歐陽烈見狀不由苦笑：“看來你是真的生氣了?！?p> 歐陽烈偏頭看向冷風(fēng)中的墓碑接道：“我并不是有意瞞你，只是……我需要時間讓自己冷靜，再說你軍物繁忙，鄢都離此又遠(yuǎn)隔重山，我不希望你被此事打擾，更不愿你遠(yuǎn)途奔波，可我沒想到你還是來了……是誰告訴你的？”
“這重要嗎？”
一句聽來好似極其冷淡卻又帶著無邊怒氣的話出口，慕榮終于將視線移向了墳冢旁埋在酒壇堆里的邋遢漢子。
面對慕榮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目光，歐陽烈語塞，本能地避開他的目光。
“我且問你，若非洛少谷主路過京城與小籬敘舊時無意間提及此事，你打算瞞我到何時？”
“……我需要時間冷靜，等我整理好了心情，自然會告知你。”
“歐陽烈！”
歐陽烈不由自主地望向慕榮，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了明顯的怒意，都連名帶姓地叫他了，可見他當(dāng)真氣得不輕，呵……
“在你看來，我們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就只是這樣而已嗎？小葵對你的重要性我比誰都清楚，你悲傷，你難過，你痛苦，我懂，你不想麻煩別人，打擾別人，我也懂，可我是別人嘛！”
“……”
“小葵一直那么崇拜你，敬重你，把你當(dāng)英雄，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歐陽烈嗎？你就不怕小葵在天有靈看到了會傷心難過嗎！”
歐陽烈死水一般滿是絕望、悲痛的眼中終于起了波瀾。
“小葵……”
字未吐清，聲已哽咽，兩行純純男兒淚猝不及防滑落。
“對不起……對不起……”
歐陽烈突然抱頭無聲嗚咽，哭得很壓抑，頭埋得很低很低，聲聲重復(fù)著對不起。
慕榮見狀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歐陽烈是在責(zé)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妹，也沒能遵守當(dāng)初與父母的約定。
他上前一步，在歐陽烈身旁蹲下，輕輕拍了拍歐陽烈的肩安慰道：“浩然，你沒有辜負(fù)伯父伯母的囑托，將小葵照顧得很好，這些年來你為小葵所做的一切，她都一一記著呢。她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姑娘，一定不會怪你的，伯父伯母也不會怪你的，所以，別再自責(zé)了?！?p> 歐陽烈抬起通紅的淚眼，看著慕榮滿面煎熬痛苦。
“懷霜……”
又一次，他只能喊出這兩個字，一股更洶涌的浪潮由心底襲來，他便再也無法說出其他任何言語，只是淚涌得更兇。
慕榮見之不忍，默嘆一聲，伸過手臂將歐陽烈的頭按進(jìn)肩頭，看向冰冷的墓碑感慨萬千。
一個而立之年的鐵漢，一個頂天立地的錚錚男兒，他心中究竟該有多悲多痛多絕望，才會這樣毫無形象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浩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得好好的，只有你過得好，才是對她最大的安慰?！?p> 冷山環(huán)抱，孤崖吹寒，香冢迎風(fēng)，人皆無言，唯有墳塋旁一人埋頭嗚咽的悲鳴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