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天倫劫(二)
柴素一遙見慕榮,亦激動得無以復(fù)加,淚如泉涌,卻竭力保持微笑。
“榮兒,你是你父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是他唯一的后盾和支撐,所以你必須堅強,為他守住大周這片江山!”
“母親……”
柴素一的話猶如利刃刺在慕榮心口,殷殷鮮血直流。
“榮兒,你一直都是我和你父親的驕傲,從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為了你父親,你要堅強,不要被敵人左右,不要動搖你的決心,更不要認(rèn)輸!”
“母親……”
慈母的話讓慕榮肝腸寸斷,這刻骨銘心的痛令他幾乎要站不住,可他卻硬生生地用手死死攀住城墻,不能認(rèn)輸,更不能倒下!
認(rèn)輸,只會讓敵人更加囂張;而倒下,他就看不到城下的人了。
近旁的鄭淳、歐陽烈、乘風(fēng)、明劍等將他的反應(yīng)看得一清二楚,卻是誰都沒上前去打擾他,不忍,亦是不知所措。
或許是上蒼也聽見了他心底撕心裂肺的悲鳴,剛才還萬里無云的晴空突然就陰霾籠罩,北風(fēng)驟起,云層中隱隱傳來悶雷聲。
“大郎?!?p> 此時,一直安靜看著夫君的劉蕙出聲喚他。
慕榮的目光投向他的妻,心中那塊深藏的柔軟猛地狠狠痛起來。
這一生,劉蕙嫁給他并沒有享多少福,因為他總是駐在京外,夫妻倆聚少離多,而他又不是善于表達的人,沒對她說過什么甜言蜜語,更不曾與她有過山盟海誓。
然而,這個女子卻始終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多年來幫助母親將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替他在父母面前盡孝道,幾乎承擔(dān)著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全部責(zé)任,從沒讓他有過后顧之憂。
而每當(dāng)他回到家里時,她總是將他的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他即使長年駐在京外也時刻牽掛著京中那個溫暖的家。
她為自己做得太多太多,而自己給予她的太少太少。
原本他以為,自己別的給不了,但至少可以給她一生一世的守護和白頭偕老,可他沒想到,就連這一點微末的心愿到頭來也都成了終生的遺憾!
“玉貞……”
喊出這兩個字便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喉頭哽咽心口劇痛,令他再發(fā)不出一個字。
劉蕙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個她愛了一生、守了一世的男子,眼里有幸福,有心疼,更心痛,可她也竭力維持著笑容。
她希望留給他最后的印象是美好的,是幸福的。
“大郎,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為妻此生再無遺憾了。”
劉蕙說這話的同時,身旁囚車上那幼女的哭鬧聲也不斷傳來。
“爹爹~爹爹~我怕~我怕~”
幼女稚嫩的哭聲傳進劉蕙耳中,原本就疼著的心變本加厲,狠狠痙攣,令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盡管心痛欲絕,可她依然頑強地忍耐住了,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看向慕榮,傾盡所有的溫柔接道:“大郎,今生是為妻有負(fù)于你,沒能為你保護好母親和二郎,更沒能保護好我們的孩子,來世若有緣,四娘還愿嫁大郎為妻,補償今生欠你的一切!”
慕榮的心再一次遭受暴擊,摳墻的手力道不自覺地又加重了,指尖承受不住超越極限的傷害,有血滴滲出了,可他卻好似完全感覺不到,依舊專注地注釋著城外牽引著他所有心緒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啊!是慕榮負(fù)了你,是慕榮沒能保護好你,是慕榮欠你?。?p> 只聽劉蕙繼續(xù)道:“大郎,不要悲傷,不要難過,只當(dāng)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就都會過去了。我們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要為了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我們而放棄當(dāng)下,辜負(fù)活著的人對你的期望,更不要讓父親老來孤苦無依。大郎,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指尖有更多的血滲出,順著城墻流下,像極了他不肯示人的血淚。
“爹爹~爹爹~~~”
慕依風(fēng)童真的哭喊還在繼續(xù),慕榮無力地伸出滲血的手,卻怎么也越不過這一墻之隔的距離。
慕堅白遠遠看見城樓上滿面悲慟煎熬的父親,一直沉默的他竟忽然大聲喊道:“父親!”
慕榮艱難地看向他,只聽那只有十二歲的少年大聲道:“父親教導(dǎo)過孩兒,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孩兒都記住了!父親不要難過,孩兒不怕死!”
少年說得無懼無畏,但或許,尚為長成的他連死究竟意味著什么都還不知道。
“爹爹~爹爹~我怕……”
時年只有九歲的慕依風(fēng)卻沒有慕堅白那么堅強,自始至終哭鬧不止。
劉蕙側(cè)頭看向一對無辜的孩子,卻是無言,唯有淚千行。
只聽慕堅白對身旁的妹妹道:“依風(fēng)別怕,哥哥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母親說過,你越是害怕,壞人就越是得意,他們就會越欺負(fù)爹爹!你不是最喜歡爹爹了嗎,那就不能讓壞人欺負(fù)爹爹,對不對?”
慕依風(fēng)淚眼朦朧地看向慕堅白,怯怯地喊道:“哥哥……”
慕堅白又道:“祖母說過,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沒什么可怕的!依風(fēng)乖,依風(fēng)不哭,有哥哥在呢,哥哥會一直陪著你!”
慕依風(fēng)抽噎著懵懂地點了點頭。
慕榮遙遙看著這一雙年幼卻如此懂事的兒女,猶如萬箭穿心。
“啪啪啪~”
一串響亮又刺耳的拍手聲傳來,楚天承望著慕榮依舊笑得有恃無恐:“真是感天動地的一幕啊,連我都快被感動哭了~哎!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啊,尊貴的長平侯~”
他故意將“長平侯”三個字托得長而輕飄,滿是輕慢和嘲諷。
慕榮血紅的雙眼再度蒙上滔天的怒焰仇火看向楚天承,牙根憤怒地摩擦著,摳住城墻的血手也滿是壓抑的怒火。
楚天承氣焰依舊無比囂張,看著慕榮的鷹眼中透出陰狠,嘴角揚起邪魅的弧度。
“大梁城那一次,你是鞭長莫及,救不了他們還情有可原,可如今機會就擺在你眼前,你明明可以救他們,卻要為了這一堆爛石頭砌成的東西再度放棄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再一次送死嗎?”
楚天承的話殘忍地戳中了他的要害,仿佛心上遭受了致命一擊,痛得慕榮有一瞬的窒息,渾身的血液好似也在這一刻凝固,幾乎要被他咬出血的蒼白的雙唇無助地顫抖著,心亦在尖銳的釘板上掙扎著。
三年前那場浩劫,他沒能救得了他們,每每思及,他便痛苦不堪,懊悔不已,更煎熬不已。
這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自責(zé)、內(nèi)疚、悔恨和遺憾的中度過。他也曾無數(shù)次地祈禱,如果上天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不惜一切救他們!
然而,如今機會真的擺在眼前了,他卻面臨人世間最極致的兩難抉擇!
見慕榮飽受折磨的模樣,楚天承心情大好,又道:“所以,唯一不會讓你再次留下遺憾的方法,就是與我做交易。我保證,只要你肯交出錦州,我便將他們完好無損地歸還于你,如何?”
“榮兒不可!”柴素一急得大喊:“楚天承絕非信守承諾之人,即使你真的拿錦州跟他做了交換,他也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你必須以大局為重!”
“大郎,母親說得對,絕不能答應(yīng)他!就算你交出了錦州城,他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的!”劉蕙亦萬分焦急地喊道。
不待他喘息,也不待他思考,鄭淳亦急道:“大郎,你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你難道忘了盂縣那四千甘愿赴死的兄弟了嗎,忘了這些日子以來為守城而犧牲的那些將士了嗎!退一萬步說,就算楚天承真的守約歸還了人質(zhì),可往后的日子你叫他們?nèi)绾巫鋈耍∧阋麄內(nèi)绾蚊鎸δ切奚男值?,如何面對城里這三十萬百姓,如何面對大周萬千子民!”
其余眾人也七嘴八舌地急道:“是啊君侯,請您務(wù)必三思?。 ?p> “懇請大帥三思??!”
……
這嘈雜的聲音里,唯有歐陽烈、乘風(fēng)和明劍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