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一生業(yè)障三重罪(三)
見歐陽烈終于發(fā)泄了出來,慕榮也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他上前一步,在歐陽烈身旁蹲下,輕輕拍了拍歐陽烈的肩安慰道:“浩然,你沒有辜負(fù)伯父伯母的囑托,將小葵照顧得很好,這些年來你為小葵所做的一切,她都一一記著呢。她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姑娘,一定不會怪你的,伯父伯母也不會怪你的,所以,別再自責(zé)了?!?p> 歐陽烈抬起通紅的淚眼,看著慕榮滿面煎熬痛苦。
“懷霜……”
又一次,他只能喊出這兩個字,一股更洶涌的浪潮由心底襲來,他便再也無法說出其他任何言語,只是淚涌得更兇。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啊懷霜!你可知我已選擇了背叛?。∧悴灰賹ξ液昧?,我不值得你這么對我,不值得啊!
慕榮對他越是如此溫柔,他的痛苦、自責(zé)和愧疚便越深,內(nèi)心正承受著無比的煎熬與拉扯。
然而,這些話他注定不可能說得出口,所以只能任由心底的煎熬與痛苦盡情折磨他的靈魂與肉身。
慕榮見之不忍,默嘆一聲,伸過手臂將歐陽烈的頭按進(jìn)肩頭。
“浩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得好好的,只有你過得好,才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冷山環(huán)抱,孤崖吹寒,香冢迎風(fēng),人皆無言,唯有墳塋旁一人埋頭嗚咽的悲鳴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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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風(fēng)孤崖冷墳前,兩人并肩而立,一個邋遢憔悴,一個冷峻挺拔。
“謝謝你,懷霜。你能來,我相信小葵一定也很高興?!?p> “……對不起?!?p> “呵~你有什么錯呢,我知道你同我一樣,將她當(dāng)親妹子一樣疼惜,對她的珍視并不比我少,怪只怪這孩子心眼兒太實(shí),即便知道你早已有了妻室卻始終不肯死心。這個傻丫頭,直到最后,她都還在念著你呢?!?p> “……對不起?!?p> “我不是說過了嘛,你沒有什么對不起的,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你能來,她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p> “……小葵的病從三年前顧老神醫(yī)途徑燕州看過之后不是一直都挺穩(wěn)定的嗎,為何突然……”
“這都怪我!我不該由著她的性子帶她出去的,否則她的病情也不會惡化,偏偏又遇上了胡亂開藥的庸醫(yī),等我千里迢迢去藥谷求醫(yī)時,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對不起,懷霜,原諒我的謊言,而且從今往后,我還要對你說更多的謊言!
呵~歐陽烈啊歐陽烈,你一定會不得好死的吧?死后一定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吧?哈哈哈……
慕榮以為,歐陽烈之所以會頹廢至此,不僅因?yàn)樗麤]能完成父母的托付照顧好妹妹,還因?yàn)樽约旱倪^失造成了妹妹的亡故,所以他自責(zé)、內(nèi)疚、悔恨。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小葵是我在這世上最大的牽掛,如今她走了,我也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你知道我的,何時關(guān)北能重回中原,那我這一生便真的再無遺憾了?!?p> 背叛慕榮雖然是迫不得已,但收復(fù)關(guān)北諸州的心愿卻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求,這個確是不假的。
慕榮看了看歐陽葵的墳塋,沉吟良久,而后終于下定決心對對歐陽烈鄭重道:“浩然,跟我去中原吧?!?p> 歐陽烈猛然轉(zhuǎn)頭看向慕榮,無比意外、相當(dāng)遲疑、更有些難以置信道:“你說什么?!”
其實(shí),他聽清楚了,只不過他難以置信。
他正在躊躇要怎么對慕榮開口,卻沒料到慕榮竟然自己提出來了!
慕榮轉(zhuǎn)身面向他再次道:“跟我去中原吧浩然,從前有小葵需要照顧,導(dǎo)致你無法長久離家,我不便相邀,如今……”
慕榮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孤冢,閉目沉下惋惜與悲傷,而后接道:“我想,小葵若有感,必定也會贊同的,畢竟收復(fù)關(guān)北任重道遠(yuǎn),僅憑你與弟兄們奔走無異于杯水車薪?!?p> “……”歐陽烈看著慕榮沉默不語。
慕榮知道他舍不得丟下歐陽葵,也放不下聚義鏢局還在猶豫,又道:“當(dāng)今天下分崩離析已久,中原王朝幾經(jīng)更迭早已四分五裂,歷代君王為鞏固皇權(quán),朝廷的有生力量幾乎都耗在了與各地軍府的博弈中?!?p> “而這種內(nèi)耗自大魏立國以來尤甚,朝政腐敗,官員墮落,民生凋敝,國力漸衰。在這種情況下要想收復(fù)關(guān)北,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況當(dāng)今圣上根本就沒有收復(fù)關(guān)北的打算。”
“要想收復(fù)關(guān)北失地,則必先內(nèi)修弊政,外振朝綱,與民休息,恢復(fù)國力。但這無疑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少說也得花上個十年八載的,更何況中原還有那么多的野心諸侯與周遭外敵覬覦,他們可都不是省油的燈,絕非一群江湖義士就能解決的。”
“倘若你真的立志于收復(fù)關(guān)北,那就隨我去中原吧。我雖無法向你保證何時才能實(shí)現(xiàn)這個愿望,但我和父親都會朝著這個目標(biāo)努力。終有一日,我們一定會從胡人手里把失地奪回來!”
慕榮說到這里終于停頓了一下,似有為難之色,不過終究還是說出了口:“不過可能要委屈你做我的副將了,不知你……”
歐陽烈卻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彎下腰捧著肚子越笑越大聲。
慕榮一頭霧水:“浩然?”
歐陽烈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看著慕榮道:“懷霜你知道嗎,我認(rèn)識你這么多年,還從沒見你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真是難為你了。這世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是你在施恩于我,卻為何整得像是你有求于我似的?”
聽得歐陽烈如此說,慕榮也不禁莞爾:“你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在說我很吝嗇言辭?!?p> 歐陽烈歪頭取笑道:“難道不是嗎?你可知很多時候你說話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簡直能把人活活氣死?!?p> 慕榮不由一笑。
“那你的意思……”
“什么都不用說了,懷霜。你都為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了,我還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歐陽烈認(rèn)了,什么陰謀什么交易,此刻他通通都拋到腦后去了,只為慕榮待他的一片赤誠之心。
他要到慕榮身邊做間諜是真,但他對慕榮的兄弟情義也是真,他渴望關(guān)北諸州回歸中原的心愿更是真!既然天意安排慕榮來到了燕州,那他就順從天意!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想明白,就算沒有他,那個人和他背后的主人也必然會尋找其他人替代他。
與其如此,倒不如由他來,至少選擇了背叛的自己會顧惜慕榮性命,萬不得已時,他還可以選擇魚死網(wǎng)破!
他很清楚,這一步踏出,便真的再也回不了頭了。應(yīng)該說,從他答應(yīng)黑衣面具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背叛了慕榮,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謊言一旦開了頭,就需要無數(shù)個謊言來圓這個最初的謊。既已到了這個地步,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
慕榮聽了他的話,卻是終于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向歐陽烈伸出右掌。
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歐陽烈當(dāng)即也伸出右掌,兩手緊握。
“從今以后,你我兄弟同生死,共進(jìn)退!待到失地收復(fù)、天下靖平之日,你我再仗劍天涯,暢飲江湖一杯酒!”
歐陽烈臉上是笑著的,可他的心卻狠狠地刺痛著。
仗劍天涯,暢飲江湖一杯酒嗎?可是懷霜啊,我大概永遠(yuǎn)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哈哈哈!”歐陽烈痛快一笑,眉宇間藏著深邃的悲,眼中閃著激動豪情的淚道:“是個美好的期許,但愿有朝一日能成真!”
“一定會的!”
慕榮用力地握緊了歐陽烈的手,掌中傳遞出的力道便是二人各自的決心。
隨后,二人齊向歐陽葵道別。
“小葵,我要跟你榮哥哥去中原了。你放心,從今以后,我絕不會再自甘墮落了。為了你,我會好好地活下去!”
小葵,對不起,哥哥騙了你,可只要能救你,任何代價我都在所不惜!等你回來之后,要怎樣怨我恨我都可以。
哥哥也跟你保證,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我都一定會拼了命保護(hù)你榮哥哥,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他性命!
“小葵,我會替你好好看著他,絕不會讓他再沉淪,我說到做到。”
墳頭寒風(fēng)拂過,冷風(fēng)揚(yáng)起墳前堆放的紙錢,嘩啦啦滿天飛舞,好似歐陽葵在回應(yīng)他們的話。
兩天后,歐陽烈遣散了鏢局所有弟兄,并分發(fā)了足夠的銀兩讓他們?nèi)プ灾\生路。
送他們離開時,歐陽烈在心底默默為他們祈福。
都走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過屬于你們的平凡日子,永遠(yuǎn)也不要再跟我這個背信棄義之人扯上關(guān)系,都走吧!
離開燕州那日,他在自家門前望著“聚義鏢局”招牌不再的門庭凝望了許久不語。
慕榮上前與他并肩,凝望大門緊閉的歐陽府堅(jiān)定道:“終有一日,我們一定還會回來的!”
歐陽烈聞言復(fù)雜一笑,心內(nèi)暗悲。
會有那一天嗎?應(yīng)該不會有了吧,呵……
他知道,此去大概再無歸期。
許久之后,他最后深深看一眼家門口的樣子,而后毅然轉(zhuǎn)身,輕輕說了一句:“走吧!”
踏出的這沉重的一步,便是死后入無間,歐陽烈也絕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