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最后的真相（一）
天際曙光乍現(xiàn)，夜幕仍未褪盡，山中寒氣依舊。
院外的躺尸已然清理干凈，茅屋內(nèi)，臥房中，眾人圍在床前，唯有蘇荷坐在床邊，而洛傾鴻則暫時被搬進了一把有些陳舊的竹椅上，慕籬陪在他身后。
但見蘇荷面如死灰，握在掌心的手已經(jīng)僵硬，黎明的涼風(fēng)透過軒窗吹進來，輕輕撩撥著她的黑發(fā)，她卻好似全無感覺，悲傷、壓抑和沉重的氛圍充斥整個房間。
終于，洛傾鴻率先發(fā)聲，打破了沉默，望著虛無的方向喊了一聲：“晉王殿下。”
慕榮轉(zhuǎn)頭應(yīng)道：“少谷主?！?p> 洛傾鴻調(diào)整了一下方向，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殿下，你該回宮了，只怕此刻宮中已亂作一團了，殿下必須盡快回去穩(wěn)住大局?！?p> 慕榮點了點頭，“榮明白，多謝少谷主提醒?！?p> 慕榮看了看床上閉目的長庚，目光一沉，轉(zhuǎn)而向洛傾鴻一揖，“此回多虧舞陽族長和少谷主，慕榮方能逃過一劫，慕家欠舞陽家太多，來日少谷主若有需要，請盡管開口，慕榮定傾力報答此恩！”
慕籬已將舞陽巫族隱蔽在紅塵中的支脈一事全部告訴他了，他這才知道，原來秦蒼竟然還瞞著他這么大一個秘密。
當(dāng)日鐘靈山蒙難時他就曾疑惑，秦蒼口中的那位高人究竟是用什么辦法救了身中“百花映月”劇毒的自己。
直到今日他終于知道了答案，卻沒想到會是以命換命！
回想這些年來舞陽巫族深居幕后對慕家的幫助，甚至秦蒼最終還為他付出了生命，深覺慕家欠舞陽家的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說清的。
洛傾鴻微笑道：“殿下言重了，說起來這一切皆因我舞陽家與楚天承之間的恩怨而起，倒是慕家因我們而受牽連，昭在此代兄長和舞陽家向殿下致歉?！?p> 說著，他也向慕榮一揖。
慕榮道：“少谷主如此說，更叫慕榮無地自容了?！?p> 洛傾鴻好看的眉眼舒展開來，“從今往后，巫族不會再插手廟堂之事，但來日殿下若有需要，可隨時來紫旭山。為了玉兒，昭會在能力范圍內(nèi)盡力相助?！?p> 慕榮滿眼感激再一揖，“多謝少谷主?！?p> 洛傾鴻含笑點了點頭，轉(zhuǎn)而朝身后喚了一聲：“玉兒?！?p> 慕籬微微傾身，“哥哥，我在?！?p> 洛傾鴻抓住慕籬伸過來的手，語帶傷感道：“陛下……怕是時日無多了，你與殿下一同回去，陪他走完這最后一程吧。”
他依著風(fēng)的方位尋著長庚和蘇荷所在的方向道：“我會帶大哥回紫旭山，巫族那邊你也不必擔(dān)心，一切有我?！?p> “哥哥……”慕籬眼中瞬間又蓄起了淚光。
洛傾鴻溫柔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大哥要我從此為自己而活，而我為自己選擇的自由便是落葉歸根，代替他完成他未盡的使命，守護巫族，撫養(yǎng)于飛長大成人。”
慕籬再度流下了淚，“哥哥……”
床邊一直心如死灰的蘇荷聞此言忽然看向他，恰好洛傾鴻的目光也落在這邊。
即使他看不見，可蘇荷那失了光芒的雙眼在聽到他這句話的瞬間也終于有了點變化，流下了感激的淚，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多謝?！?p> 洛傾鴻沖聲音的方向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又拍了拍慕籬的手，“大哥用他的生命換回了我們的未來，所以玉兒，我們絕不能辜負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重自己，記住了嗎？”
慕籬重重點頭：“嗯！”
洛傾鴻放心地笑了，又頗為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待京中之事了結(jié)就盡快回來，我在家等你?！?p> 我在家等你！
這是一句多么溫暖人心的話，慕籬激動不已，熱淚滾滾，重重點頭：“嗯！”
慕榮看著他們兄弟二人相親相愛，內(nèi)心無限感慨。
他是真的替慕籬高興，經(jīng)歷了這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幼弟終于有了歸宿，有了可依靠的骨肉至親，今后就算自己不在他身邊，他也必定會得到很好的保護，如此他便放心了。
于是，相互道別之后，慕榮、慕籬、連城雪、符天驕一行人便朝大梁城而去，追風(fēng)則自然是留在洛傾鴻身邊。
直到房中復(fù)歸于寧靜，洛傾鴻的表情才驀然凝重，腦海中浮現(xiàn)昨夜房中發(fā)生的一切，眸中瞬間布滿濃重的悲傷。
================================
弦月如勾透窗寒，燈影綽綽人將衰。
宿命終結(jié)心愿了，無虧無欠謁九泉。
夜靜，人悲，燭昏黃。
洛傾鴻拼命想要指揮動自己的手腳，卻仍是徒勞，只得拼命掙扎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大哥！大哥，你怎么樣了，快回答我，大哥！”
洛傾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恐懼無助過。此時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看見，或者哪怕能動一動手腳也是好的。
長庚將他帶入臥房時，他便已失去了意識，等他再度醒來時，房間里靜得能清晰聽見窗外吹進來的風(fēng)聲。
他驚恐慌亂地拼命呼喊，卻怎么也得不到回應(yīng)，于是更加拼命地掙扎起來，想要讓這具形同廢人的身體動起來。
他哪里知道，長庚的手離他的手不過方寸之遙。
于是，他想起了昏迷之前長庚說過的話：“巫族靈血是勝過世間任何毒藥的萬靈解藥，用我體內(nèi)的靈血淘換你體內(nèi)的毒血，同時彌補你即將枯竭的心血，以我之血換你之命，這便是我最后的使命。”
以我之血換你之命！
那一刻，他是那樣地怨長庚，怨他憑什么自作主張?zhí)嫠鲞@樣的決定！為什么不肯讓他就這樣去死，讓他為自己做過的一切償罪！
他更恨自己的無能，竟然只能由著他為自己犧牲！
他知道，長庚必定兇多吉少了，可是他看不見也動不了，眼下竟連醫(yī)治他都做不到。
他更知道，即便看得見，以他的醫(yī)術(shù)恐怕也救不回長庚了，哪怕百草神醫(yī)在此，只怕也回天乏術(shù)。
突然，一只微顫的手撫上他極力掙扎卻始終無奈命運何的手，他的心一緊，趕忙緊張地問：“大哥，你怎么樣了！”
長庚看著雙眼無焦點、滿臉淚水、焦急恐懼的洛傾鴻痛心不已，含淚虛弱道：“對不起，二郎，原諒我用這種方式為自己求得心安?！?p> “……”
“就像你無法原諒自己一樣，我也始終無法原諒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竟一直不曾察覺你的存在，以至于讓你憑白受了這么多年的苦，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贖罪之法?！?p> 洛傾鴻內(nèi)心劇烈震顫，淚水滾滾而下，“大哥，你怎么可以這么殘忍……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玉兒已經(jīng)欠了姨母一條命，如今我又欠了你一條命，你叫我拿什么還，拿什么還！”
長庚虛弱地搖搖頭，苦笑道：“這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是我強迫你這么做的，當(dāng)年母親救玉兒亦如是，與你何干，又要你還什么呢?！?p> 洛傾鴻恨極了自己，真的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逝嗎？
長庚感受倒了洛傾鴻的悲痛絕望，知道他必定又在自責(zé)了，遂勸慰道：“二郎，從玉兒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料到，你的心必將被無盡的悔恨、痛苦和自責(zé)吞噬，或許還會因為接受不了你過去對玉兒所做的一切而崩潰，甚至以命相抵，所以我一直在等一個能讓你的心得到真正救贖的機會?！?p> 洛傾鴻泣不成聲，滿是怨念道：“如今終于讓你等到了，你可滿意了！”
長庚苦笑，轉(zhuǎn)而語重心長道：“二郎，聽大哥一句，放下吧，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
“當(dāng)年你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玉兒的出生你決定不了，昌盛帝下旨刺死玉兒你也決定不了，凌王和厲王要篡位奪權(quán)你更決定不了，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你能決定的。
所以，不是你不夠強大，也不是你沒能守護好他們，一切都是宿命，不關(guān)你的事。就當(dāng)是為兄的求你，放過自己，原諒自己，從七歲那年的噩夢里走出來吧！”
洛傾鴻心頭仿佛受了一記重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苦澀甚至委屈洶涌而出，頓時淚如雨下，“大哥……”
長庚緊了緊握住的手，心疼道：“二郎，我知道，你的心始終還困在那年太子府的慘劇里，困在那場親眼目睹至親在你眼前被殺的噩夢里，可如今，這一切真的徹底結(jié)束了，罪魁禍?zhǔn)锥家褳樗麄冊?jīng)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價，而你也終于等到了你的救贖，玉兒他好好地回來了，不是嗎？”
洛傾鴻泣不成聲，“大哥……”
“二郎，能看到你還好好地活著，你可知我有多歡喜，可知當(dāng)我得知你還好好地活著時，我是多么感激上蒼！如果母親能早點知道你還活著，我想她也一定會非常歡喜，你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是何等的安慰，你知道嗎！”
“……”洛傾鴻強忍心痛，咬牙落淚不止。
“所以，算大哥求你，忘了過去的一切吧，放過自己，原諒自己，從今以后，你自由了！”
洛傾鴻終于再壓抑不住，將頭轉(zhuǎn)向里面痛哭起來！
長庚一席話道出了他心底掩埋的最深的痛。
這么多年來，他確實一直無法原諒自己，所有親人都不在了，為什么只有他還好好地活著，為什么自己不夠強大，為什么沒能護住父親和母親，更沒能兌現(xiàn)諾言保護好弟弟！
長庚的一席話也解開了他心底最深的結(jié)。
二十三年了，他從來不肯向任何人表露出一丁點的脆弱，也從不肯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內(nèi)心，直到此刻長庚點破一切，他終于不再壓抑，哭得既痛心又痛快，雖未哭出聲，卻也能讓長庚感受到他撕心裂肺的痛，好似要將這些年來壓抑的所有痛苦、悲傷、委屈等等全部釋放。
長庚的手不斷地拍著洛傾鴻的手，心疼道：“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過了很久很久，洛傾鴻才終于平復(fù)下來。
長庚費力而細心地為他擦去滿臉的淚痕，握著他的手殷切道：“二郎，答應(yīng)我，從今以后，為了你自己，為了玉兒，好好地活下去！”
洛傾鴻用含有濃重鼻音的聲音回答：“我答應(yīng)你！”
長庚如釋重負，“如此，我就放心了……”
洛傾鴻滿心悲傷不舍，“大哥……”
長庚拍了拍他的手，平靜道：“不要難過，二郎，我只是和母親一樣，天命到了而已。為了你和玉兒，我無怨無悔，我想，這也是澶淵救我的意義之所在?！?p> 洛傾鴻體內(nèi)悲傷又起，含淚道：“大哥……”
長庚突感心力不支，他知道時間差不多了，“二郎，答應(yīng)我最后一件事?！?p> “你說。”
“永遠不要讓玉兒知道我們在離人峰下所說的真相！”
洛傾鴻聞言一滯，心一痛，含淚道：“我明白，你放心！”
長庚終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樣我就再無牽掛了……”
此時外間的門被人大力踹開，隨即慕籬眾人便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