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傳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圓圓的腦袋在面前晃來晃去,正笑瞇瞇地瞧著他。他閉上眼,又睜開,便看得更真切的: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一身粗麻衣服,雙肘支撐在床沿處,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只聽那男孩向門外叫道:“爺爺,他醒啦!”又回頭看他,說道:“喂,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葉心傳神思未復,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心中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男孩道:“你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爺爺說你中了毒,又被人封住了周身穴道,內(nèi)息不調(diào),因此昏迷不醒。”
葉心傳雙臂強撐著,緩緩坐起身。
男孩繼續(xù)說道:“你是怎么受了傷?是有壞人跟你打架么!我也學過武功,可從沒見過壞人。只見過韃子欺負我們漢人,可是爺爺說我還小,不能跟他們打架?!毖哉Z間頗有沮喪之意。
葉心傳隱隱想起,那一日被沈雁青逼著服下了悲回風,又被他在百會穴上一拍,周身穴道便即封住,自己便如進入了假死狀態(tài)。往后種種直如做夢一般,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突然想到一事,驚叫道:“姐姐!姐姐!”在房間里四周查看,卻哪里有葉心怡的蹤跡。他恍惚中仿佛見到姐姐口吐鮮血,昏迷在他身旁,傷勢甚重。這時又看不見她,便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眼眶中淚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嚎啕大哭。
那男孩見狀,也是手足無措,慌忙叫道:“你怎么哭啦!爺爺!爺爺!你快來呀!”
葉心傳哽咽道:“你……你見到我姐姐在哪里么?”
那男孩撓了撓頭,道:“我不知道你姐姐是誰?!?p> 葉心傳心中黯然,胸中郁積之氣頓時化作一團膿血,吐了出來。
那男孩更是驚悸莫名,幾個大步便跑了出去。
這時一個男子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心傳,你不要擔心,你姐姐沒事!”從門外走出一個男子,須發(fā)斑白,看樣子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
那人說道:“你姐姐的傷已經(jīng)大好了。他們二人有要事要辦,去了關(guān)中,將你安頓在老朽這里。你不要擔心!”
葉心傳音樂響起姐姐受傷之時卻有一人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帶著他們在空中飛了好久。再加上他心中希望姐姐安然無恙,因此便對那人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葉心傳問道:“還未請教老先生……”
那人笑道:“我姓陸……”
葉心傳喜道:“你是陸伯伯!”
男人點了點頭,說道:“正是。你爹爹和師傅都是我結(jié)義弟弟。”此人正是葉辰與素心道人的結(jié)義大哥陸贊。
葉心傳趕忙翻下了床,在陸贊面前磕了三個頭,說道:“晚輩葉心傳拜見陸伯伯。”
再看陸贊時,他也眼淚盈眶,說道:“請……請起,二弟有如此子女,夫復何求!好孩子,快請起!”他心中遙想起當年與二位義弟共飲茶酒、闖蕩江湖的經(jīng)歷,又想道義弟年紀輕輕便已故世,心中更是凄惻。
那男孩這時也走了進來,說道:“爺爺,他沒事了罷!”
陸贊道:“沒事了。坦夫,你過來。這是爺爺?shù)慕Y(jié)義兄弟,也就是你葉二爺?shù)暮海摧叿謶?yīng)當算是你叔叔?!?p> 陸坦夫一怔,對葉心傳說道:“你幾歲了?”
葉心傳道:“十四歲?!?p> 陸坦夫道:“爺爺,他比我還小上兩歲,怎么讓我叫他叔叔。他該叫我哥哥才是。”
陸贊微慍道:“胡鬧!輩分之事,豈能亂行更改!你葉二爺娶妻較晚,所生的孩子原本就比你爹爹小許多……”
葉心傳慌忙說道:“陸伯伯,這個無妨,坦夫比心傳大,心傳叫他一聲陸大哥便是?!?p> 陸贊心道:“這樣也好,若是強要坦夫叫他叔叔,反而令兩個孩子生分了。他們二人以兄弟相稱,平日里相處,或者之后行走江湖也方便得很?!北泓c頭答應(yīng)了。
陸坦夫自是笑語盈盈,拉著葉心傳的手說了許多悄悄話。
陸贊肅然道:“坦夫,什么時辰了,還不去讀書?今日功課做完了沒有!”
陸坦夫悻悻道:“好罷!爺爺,心傳,我去了?!甭朴谱吡顺鋈?,將到門口時仍回頭望了葉心傳一眼,搖了搖頭,接著便消失不見了。
陸贊說道:“好孩子,你也休息一會兒。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p> 葉心傳大傷初愈,又哭了一回,此時已有些頭暈?zāi)垦?,聽他這么說,便點了點頭,又重新躺了回去,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外面?zhèn)鱽韼茁暻宕嗟膿魟β暭昂艉麸L響。葉心傳心中一喜,不禁手癢,登時有了精神,立刻跳了起來,向窗戶跑去。掀開門簾,果然見葉坦夫在庭院中獨自舞劍,旁邊一個中年男子時不時指點他一下,或者與他對拆幾招。
葉心傳心道:“陸大哥所練劍法沉穩(wěn)有余,輕靈不足,若是臨兵對陣,或許大有用處,但若是江湖比武,卻萬萬不行了?!?p> 這時陸坦夫也見到了他,喜道:“心傳你醒啦!快出來!”
葉心傳幾步快跑,便到了庭院中。
陸坦夫道:“這位齊師傅,是我爺爺在開封做府尹時的總捕頭,是洛陽七絕劍的傳人,且說拳腳、兵刃上的功夫,就是行軍布陣也十分了得?!?p> 葉心傳道:“齊師傅好?!北辛藗€禮,抬頭向他望去,見他一身天藍色汗衫,胸口、雙臂肌肉虬結(jié),甚是孔武有力,臉孔黝黑,額上一條兩三尺長的疤痕,嘴上掛著一縷燕尾狀胡須,大約四十歲的樣子。
陸坦夫道:“爺爺說你跟著他義弟在泰山學功夫,拳腳十分了得,就讓為兄看看罷!”滿臉期待的樣子。
葉心傳道:“小弟哪里是陸大哥的對手?!闭f著連連擺手。
陸坦夫道:“不妨,你我兄弟過招,原是切磋感情,不當真的。哥哥我的武功也是稀松平常,難登大雅之堂。”
話剛說完,將長劍交在齊師傅手上,左腿獨立,雙掌向外攤開,擺出了鶴形拳的起手式。葉心傳點了點頭,左腳向前一步微屈,雙掌護胸。
陸坦夫身材略高,右掌前推,動作迅捷,卻是虛招,斜向上一掠,忽而下轉(zhuǎn),向葉心傳頸上抓去。葉心傳見他來勢迅猛,卻不難躲避,當下右手五指捏在一起,擺成鷹嘴狀,向他肘彎處打去,將他右臂蕩開,身體卻向前一步,手臂微微用力,便將陸坦夫推出兩三步。
齊師傅笑道:“小兄弟這一招借力打力不錯!”
陸坦夫站定了步子,重新發(fā)起進攻,使出七絕劍派的“搶珠十三式”,雙手或伸為掌,或凝為爪,純是近距離擒拿的招數(shù)。葉心傳見狀,忽而想起蕭護院曾使過的形意伏虎拳,動作雖然笨拙,但對付擒拿招數(shù)卻最是管用,無論對方功夫如何小巧,這拳法總以擋、摔、扣、抓、捶五招應(yīng)對。二人一連拆了五十余招,葉心傳修習過內(nèi)功,自知若是一發(fā)內(nèi)勁,陸坦夫必定不是自己對手,因此便只亮出手上招式,不發(fā)內(nèi)功。饒是如此,陸坦夫仍是難以招架。兩人又拆了一百余招,葉心傳有意示弱,便只守不攻。陸坦夫斗志方盛,接連使出“月出天山”、“蒼松翠柏”、“長驅(qū)直入”等招數(shù),葉心傳則用“蒼茫云海”化解他的快攻,以“水中撈月”將他手上力道盡數(shù)消去,最后使出“將軍叩關(guān)”,雙手合握,抵住陸坦夫的拳掌,身體向后一躍,直落在一丈之外。
齊師傅道:“坦夫,你已經(jīng)輸啦,不必再比了?!?p> 陸坦夫道:“明明是心傳退了一步,何以是我輸了?”
齊師傅道:“葉兄弟身懷內(nèi)功,剛才若是他手臂發(fā)力,怕你一招也走不過去。”
陸坦夫道:“我不信?!?p> 齊師傅笑道:“那你瞧著!”
話剛說完,雙足在地上一點,身體騰空而起,躍到葉心傳面前,雙掌如雨點一般向他面門拍出。葉心傳耳中聽得風聲呼呼作響,面頰上卻毫無刺痛之感,知道他只是要逼迫自己使出真功夫,當下腳步疾驅(qū),在他身邊騰閃挪移。齊師傅雙臂甚是靈活,無論葉心傳逃到什么方位,他總能立刻跟上,卻總是故意慢上一拍。葉心傳周身便籠罩在他拳掌之下,不一會兒便感疲憊,忽然見他左掌向自己腰間抓來,右掌卻直取他背上的大椎穴。葉心傳知這一招躲避不過,便使出“圍魏救趙”,直取他腹部,意在逼他退后。這一招自然正中齊師傅下懷,他當即也不進攻,而是縮手回防。二人雙掌相對,不由自主兩股內(nèi)勁撞擊在一起。葉心傳年紀尚小,內(nèi)力不及他強,便退后了兩步。齊師傅受到內(nèi)力震蕩,也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陸坦夫道:“我算是服啦!爺爺說,齊師傅是洛陽七絕劍派的大弟子,武功自然是一流的。我跟他打,連一招也抵不住?!?p> 葉心傳道:“多謝齊師傅手下留情。”
齊師傅道:“好說,好說。小兄弟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功力,將來成就不可限量,我等老朽之人要為你們讓出這一席之地了?!?p> 忽聽得一人朗聲笑道:“我義弟素心道長當年曾是華山派靖元大師座下的俗家弟子,武功十分了得,教出的徒弟自也是響當當?shù)?。?p> 三人回頭看去,卻是陸贊,只見他緩緩捋著胡須,神態(tài)十分祥和。
諸人行了見面禮。
齊師傅道:“陸大人,今日小公子的劍就耍到這里,小的這就走啦!”
陸坦夫點了點頭。齊師傅拱手行禮,后退著走了出去。
陸贊道:“心傳,你姐姐走得匆忙,未曾留下字帖,只有一句口信,說要你在此安心住下,過一段時候她回來接你?!?p> 葉心傳答應(yīng)道:“嗯?!?p> 陸贊道:“平日里你就與坦夫一道學武習字。他明年要入京參加禮部會試,你便跟他一同去,權(quán)作游玩罷了?!彼廊~心傳將來要隨姐姐回臨安府,因此決計不能參加金人朝廷的會試,于是也不勉強他,只是安排一些事情讓他平日里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葉心傳道:“是?!毙闹袇s想道:“姐姐說爹爹曾做過宋的大官,當年因為岳元帥的事憤而離職,想必是個忠君愛國的好男兒。師傅雖已出家,心中了無雜念,卻也常教我們飲水思源,不忘故國。為何陸伯伯卻要做韃子的官,還讓孫兒也去參加金人的什么考試?”擔心沖撞了陸贊,便不好問。原來當年偽齊覆滅后,陸贊受金人派遣,去了大宋故都開封府做汴京副留守。上任不到一月,恰好昔日好友陳伯陽,也就是后來的素心道長華山學藝歸來,途徑開封府,順便過來與他一會。二人在開封城中的一家酒肆中喝酒,相談甚歡。
突然鄰桌一人拍案而起,冷笑道:“閣下身受大宋厚恩,不思回報故國便罷了,如何竟甘愿做了金人的走狗!”
那人正是葉辰。
陳伯陽聽他說話正氣凜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意,抱拳道:“兄臺請過來說話,小弟二人請兄臺喝上一杯?!?p> 只聽他肅然道:“葉某雖身份卑微,卻還知道些禮義廉恥,不甘與賣國賊同桌飲酒?!?p> 陸贊怒道:“閣下語出譏諷,我已忍讓再三。閣下也請自重!”
葉辰道:“嘿!葉某不知自重又怎樣?”說罷右掌在桌案上一拍,登時劍鞘跳出兩三尺高,葉辰腳步向前疾驅(qū),隨手抽出長劍,但見寒光閃閃,眨眼間便欺近陸贊跟前。陳伯陽忙出手將他劍刃撥開,自己擋在他們兩個之間。說道:“閣下誤會了,陸大哥……”
葉辰更不答話,劍尖前指,直擊陳伯陽心口,到了中途忽然手腕向右一遞,劍鋒隨即飄轉(zhuǎn),繞過了陳伯陽,直向陸贊刺去。
陳伯陽道:“嶗山劍法的斗折蛇行,閣下是柳若曦的弟子?”
葉辰沉聲道:“憑你們這些賣國賊,也配叫我?guī)煾得M!”說話間劍招卻不放緩,一連使出五招,將陳伯陽二人逼退到一丈之外。陳伯陽一個快步,跑到桌案邊,抓起劍鞘,卻不出劍,將葉辰手中長劍撥向一邊,接著使出杯弓蛇影,一連幾個虛招,瞬時之間劍鞘便在葉辰手腕處的列缺穴、手肘處的曲池穴、右肩處的肩井穴掃過,接著手臂在他胸口一撞,內(nèi)力所至,登時讓葉辰手中長劍跌落,立即癱倒在椅子上。
陸贊急道:“伯陽,不要傷他!”
陳伯陽回頭笑道:“陸大哥不必擔心,他被我點了穴道?!?p> 陸贊上前說道:“閣下姓葉?葉兄,小弟二人得罪了。陸某在金國做官,此事不假,但其中內(nèi)情,卻不足為外人道。閣下若信得過小弟,明日午時請在西城門外三里處的茶肆中見面,到時陸某自會將個中緣由和盤托出?!?p> 說罷,二人便向樓下走去,給了店小二幾兩銀子,賠償損壞的桌椅。二人走到了樓下,陳伯陽從衣袖里甩出一只瓷杯,正是方才在酒肆中所用的瓷杯,隨手一擲,那酒杯自窗戶進入,正好落在葉辰胸口處,力道也是恰如其分,立刻便解了他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