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起行,一路碌碌而去。
言歡大半年都沒出過門,雖然馬車四周都被遮擋得密不透風,但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車喧馬囂,人聲鼎沸,她仍是興奮不已。甚至于不由自主地去摸那緊闔的車窗,仿佛是要觸摸窗外那個她久違了的充滿了誘惑的世界。
李晏看了她一刻,眼底有不加掩飾的心疼。她一貫以柔軟和心善面對這個世間,然而,世間又回報給她什么,是森森冷意和無情殺戮。
馬車內(nèi)鋪了厚厚的錦褥,設了引枕。李晏將那些引枕都堆在言歡身側(cè),又從座位下面的抽屜里取了溫熱的茶水,并幾盒點心蜜餞出來,俱都擺在言歡手邊的小幾上。言歡看著他安排得如此妥帖細致,如同被三月的嫩柳輕輕拂過掌心,綿軟而微癢,忍不住叫了聲,“阿晏?!?p> 李晏以為她哪里不適,急忙過來,“怎么了?”言歡搖頭,伸手牽過他衣袖,就勢靠上他的肩頭,閉目不語。
李晏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臉頰,將她密密攏在懷里。柔聲道:“你先歇一會,等下到了我叫你。”
言歡的確覺得有些疲累,“嗯”了一聲,伏在他懷中,隨著馬車搖晃,眼波愈發(fā)朦朧,沒過多久,人已睡了過去。
她仿佛只是剛剛閉眼,又仿佛睡了很久,耳聽得李晏輕聲喚她,“阿歡,阿歡,醒醒?!?p> 言歡睜開眼,發(fā)現(xiàn)馬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
“阿晏,車怎么停了?是已經(jīng)到了嗎?”她揉著眼坐起身來,方才睡得沉了,還兀自有些懵懂。“嗯?!迸赃叺睦铌虘艘宦暎欁越o她整理著披風的帶子,又給她戴了帷帽,方才推開了車門。
李晏先下了車,回身依舊將她抱了下來。
言歡這才抬眼細看,只見頭頂晴空一抹,澄凈高遠,通透如碧。眼前則是青山一帶,層巒疊嶂,五色繽紛。近處,一座山門巍然聳立,上面三個大字,青冥山。
她默了一默,轉(zhuǎn)頭看了李晏一眼,“青冥山?”李晏點頭,“我以為,你會喜歡來這里?!彼戳四巧介T半晌,眸光點點,是喜悅,亦是滄桑,良久才幽幽道:“喜歡,我怎會不喜歡呢?”
這里曾經(jīng)有那么多那么多他們共有的回憶,而且,她一生中最為恣意灑脫的一段時光便是在這里。彼時,她還是三品內(nèi)殿大學士府上瀟灑無憂的言二公子,青春明媚,年少不知愁。而他,還是那個化名沐子晏,不假辭色,孤高冷傲,遺世獨立的俊美少年。
仿佛還是永熙十八年暮春那一日,青冥山山門前,他身姿翩翩,挽救她于驚馬之前。
她不由得向他嫣然一笑。庾郎最年少,芳草妒春袍。他們在最好的年華里在彼此的心上深深烙下對方不可磨滅的身影,其間,白云蒼狗,斗轉(zhuǎn)星移;其間,生離死別,音信杳杳。世事風云幾經(jīng)變幻,如今,竟還能夠攜手站在這里追憶往昔,一切已然足夠。
李晏將言歡放在準備好的軟轎上,由兩個身強力壯的內(nèi)監(jiān)抬著,沿山路而上,一直走到青冥書院大門前。門前正有一名書使正候在那里。
書使見李晏過來,急忙施禮,“見過毓王殿下?!崩铌涛⑽Ⅻc頭,“本王只是隨意走走,不必勞煩書使。”又向著身后的一眾隨從道:“除了杜渲,還有神官大人身邊的白伊白華,其余都等在此處?!?p> 眾人稱是。
李晏等幾人進了書院大門,一路走去。雖然經(jīng)過了五年的時光,然一切都沒有變。講堂、齋舍,祭殿,藏書閣,客舍,浮碧潭,潤晶館,演武場,梨花林都還是當年的模樣。
她曾在這里毫無顧忌地惹他,撩她,逐漸暗生喜歡。他曾表面高傲冷漠,拒她于外,內(nèi)心卻不由自主地接近再接近。她曾努力替他做他想做之事,他曾下定決心這一生好好守護在她身邊。
如今,二人故地重游,再追憶起往昔,只覺得過去的每一幕都值得珍惜,每一幕都只剩下甜蜜。
這一路走來,言歡一直坐在軟轎中??吹脚d起之處,她也想下來走走。便道:“阿晏,你放我下來吧?!崩铌虛u頭,“你身子太弱,我是讓你出來散心,可不是勞累奔波的?!彼犷^看她,面帶調(diào)侃,“莫非你是想讓我背你?話說當年,我的確是背過你的?!?p> 當年,她于演武場練箭至深夜,他乘夜來尋,后來便于一地星輝中背著她回了客舍。還有她于雨夜山中燃放天燈那次,也是他意外出現(xiàn),將受傷的她背回了前山。
言歡嗔他一眼,她知道他是在為他好,若不是他素日這樣小心謹慎,事事注意,她怕是現(xiàn)在還臥于病榻之上。
李晏到底還是見不得她不悅,行至梨花林時命內(nèi)監(jiān)停轎,親自扶了言歡下來。
言歡咋一接觸實地,還是有些腿軟腳軟,李晏便將她架了起來,稍稍走了幾步,仍舊是一把橫抱起來。言歡有些黯然,“阿晏,我現(xiàn)在身手武功俱無,當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完全是就是閨中弱女子。我是不是再也恢復不到當初了?”
李晏忍下難過,言語間滿滿都是寬慰,“你莫要多想。司徒遠是太醫(yī)翹楚,他開的補養(yǎng)方子任誰都比不上。更何況,我已派人廣尋天下名醫(yī),你遲早會有完全康復的一日?!彼鋈粔旱土寺曇簦蕉^去,“弱女子又如何,你有我,想要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p> 他的氣息劃過她耳畔,帶來令人顫栗的微癢。她稍稍向后縮了縮,突然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眉心,“阿晏,你又拿我尋開心?!?p> 他湊得更近,“我怎么敢尋你的開心,我所言句句肺腑,你要不要摸摸我心口看看?!薄澳?----”她大有羞意,臉已是紅了。
他們在這里打情罵俏,身后一眾侍從都知趣地退得遠遠的。偌大的梨花林中只有他們兩個。
他深情地看著她,她亦回望著他。周遭一切仿佛都已遠去。
林間突然有腳步聲傳來,二人均是一愕,還未及反應,見有兩人正從一棵梨花樹后轉(zhuǎn)了出來,向他們這里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