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煙霧繚繞。
無壽堂后院內(nèi),客房外的院落之中。
蒙繞香卡散開了高綰多年的發(fā)絲,獨(dú)自站在一株桂花樹前。她如雪的白發(fā)散落在腦后,與帷帽之上的白紗融為一體。
陽光穿透云霧的縫隙照在她身上,四周氤氳出淡淡的光華,猶如一幅水墨畫卷。
蕭炎從房間出來就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假山石前、月桂之下、光華之中那個人,仿佛是天外來仙一般。
他懷中抱著兩個大酒壇子,傻傻的看著自己念了大半輩子的愛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如鯁在喉。
蒙繞香卡察覺到背后有人,猛然回頭便看到蕭炎。他懷中抱著酒壇子,兩只眼睛直愣愣的看著自己,屹然如一個傻小子般。忽的,蒙繞香卡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舉步走到蕭炎面前,輕輕的問道:“嚴(yán)哥哥,你可還記得當(dāng)年我們相遇時的情景?”
蒙繞香卡的一個問句,將他神游在外的思緒拉了回來。蕭炎低頭看了看自己此時的這個形象,暗暗覺得太傻!
他正想將酒壇子放到地上,自己的面前就多了一雙手。蒙繞香卡伸出手來,結(jié)果蕭炎懷中的一個酒壇子放到地上。原本在身后的頭發(fā)跑到前面,當(dāng)蕭炎看見白發(fā)的時候,先是一愣隨后驚呼道:“香卡!你都頭發(fā)!”說著,他伸出顫抖的手將白發(fā)捧在手心中低頭看去。
蒙繞香卡釋懷一笑道:“當(dāng)年為了你們父子險些送命,還好我命硬,最終只是白了一些頭發(fā)而已,不妨事的!”
“為了我們父子?!”蕭炎不解的問道。
“我們苗族姑娘身上種著情蠱,當(dāng)定親之后就會將情蠱下在男方身上。對雙方,是一個約束。”蒙繞香卡說著,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繼續(xù)說道:“可是,當(dāng)年在汴京城外,只看了一眼我就愛上你了。再到后來,又有了鋮兒。情蠱反噬,我險些丟了性命?!?p> “這些事情,你為什么從來沒和我說過!”蕭炎聽到她這些年受的苦,心痛極了。
蒙繞香卡沉默了半晌后,說道:“當(dāng)年,是我自己偏要愛上你的!明知是死路,卻非要跑下去,那也只能自己釀的苦救自己喝。”
“我沒問你這個,我問的是為什么當(dāng)年不告訴我?!”蕭炎繼續(xù)逼問道。
“說出來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理解,二是同情。恰巧這兩個我都不需要,所以我覺得也沒有說出來的必要!”蒙繞香卡瀟灑地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記得!”蕭炎答道。
蒙繞香卡看著他良久,鼻子一酸眼中升起一團(tuán)水霧,她吸了一下鼻子說道:“當(dāng)年我的美嗎?”
“當(dāng)年的你,單就一個‘美‘字難以形容!“蕭炎望著那株桂花樹,呆呆的說道。
“那你一定不要忘記那一年的蒙繞香卡!你可……千萬別忘了!“蒙繞香卡哽咽的說道。
“蕭炎,永世不忘~“
蒙繞香卡低頭望向自己面前的那雙寬大的手掌,長袖之下的那雙手動了動手指。
初春之時的清晨還是有些冷,她多想再將自己的手放進(jìn)蕭炎的手掌之中,感受他的溫暖??墒?,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渴望。蒙繞香卡不敢再靠近蕭炎,那會動搖自己的決心!她不能害人害己!
給予他自己能給的一切,這邊是蒙繞香卡對于愛的定義!
蕭炎懷抱酒壇出來的時候蒙繞香卡就知道,他這是要準(zhǔn)備與丁蒼生同歸于盡了!
做這件事情,還是自己比他更合適。
邊關(guān)的安穩(wěn)、中原武林的平靜都需要他,而蒙繞香卡相比之下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替他去拼命,她義不容辭!
“師叔,咱們將這見真門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磥?,也就只有麻煩您親自謄寫了?!倍∩n生面帶微笑地看著蕭炎,繼續(xù)說道:“兩天的時間,足夠了吧?”
蕭炎并沒有看他,依舊望著那住月桂發(fā)呆。
“不夠?也是,您老人家年歲大了需要休息。那要不……五天?”丁蒼生猶如自言自語一般,又將時日延長了兩天。
可蕭炎依舊保持著剛才的那個姿勢和神態(tài),依舊對于丁蒼生的話沒有回應(yīng)。
丁蒼生臉上的微笑逐漸變得僵硬,蒙繞香卡瞧見他雙眉微皺,眼中流露出一絲煩躁,稍縱即逝。他抬手攥了攥背上那把寬刀的刀柄后,耐著性子繼續(xù)說道:“那么,十天如何呢?”
“呵!賢侄啊……你就是給我五十天都沒有用啊!這世間的東西,總有一樣是你求而不得的?!笔捬啄抗馊缇妫翢o懼色的看著丁蒼生說道。
“這么說來,師叔是要與周掌門一樣頑抗到底了!哪怕是拼上這院落之中所有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丁蒼生內(nèi)心十分渴望得到這本心法,因?yàn)樗亲约河嗌男腋:拖MJ捬椎念B固讓他十分惱火,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蹦。丁蒼生余光瞥見了坐在一旁的蒙繞香卡,他忽然大笑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不大的瓷壇子,對她說道:“您老人家還是勸勸蕭掌門吧!不然,咱們今晚就要吃炸金蟾了!”
蒙繞香卡還沒等他說完,就‘咯咯’的笑了起來?!靶∽樱悴挥脟樆N?。養(yǎng)蠱之人的性命和蠱蟲息息相關(guān),你知道,我更是清楚。所以,這些年來我也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蒙繞香卡說著,走到了一個酒壇子面前將它包起來放在石桌上。
丁蒼生冷笑一聲,搖頭道:“您真拿我當(dāng)做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誆騙嘛?如若早就將生死看透,那昨日韓伏月用這些蠱蟲要挾的時候,你又為何妥協(xié)呢???”
蒙繞香卡不緊不慢的將酒壇子打開,隨后酒香陣陣飄散在空氣之中。她抬頭向上迎著陽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下道:這世間值得留戀的太多太多了,我的愛人,我的親人都是我想要活下去的理由。可是,這世間又有太多的無可奈何,為了我的愛人和親人,蒙繞香卡今日必須和他同歸于盡!
“這個時辰,屋內(nèi)的幾個人怕是都睡醒了吧?周鬧,你居然還能沉得住氣?鋮兒,再來見干娘一面吧!”蒙繞香卡話音剛落,左右兩側(cè)的房門都皆應(yīng)聲而開。
妙顏和靈鳳兩個人從房內(nèi)出來后,走到蒙繞香卡身邊齊聲換了一句師父。她點(diǎn)頭道:“你們兩個人站到一旁去,站開些為師有事情交代?!?p> 此時,她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太明白蒙繞香卡想要交代什么。只是師命難違,于是她們退到一旁與蕭慕鋮和木南蕁站到了一起。
“該來的都來了,師叔您還是不改初衷嘛?”丁蒼生沉聲問道。
未等蕭炎開口,周湄率先說道:“家父臨終之前叮囑過,無論何時都不可將慧定心法交出來。對于我來說,父命難為,師兄更是師命難抗。所以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周湄的這句“父命難違,師命難抗”,將丁蒼生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澆滅。
當(dāng)一個人喪失了希望的時候,他的理智也會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例如此時的丁蒼生。
他的寬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刀魔的召喚,它在丁蒼生的身后蠢蠢欲動。
黃泉?dú)⒒甑妒扇诵钠?,刀魔頻繁不受控制屢屢出現(xiàn),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所以,丁蒼生此刻也在極力與之搏斗,蒼白的臉上生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珠。
蒙繞香卡知道,此事再不動手就沒有機(jī)會了。她長袖一揮,長紗帷帽翻落在地后。
自己這副尊容已經(jīng)遮掩了十幾年了,她不想再藏了。陽光照在面部的皮膚上,好暖和啊!蒙繞香卡一下子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她這輩子背負(fù)的東西太多了,早就活夠了,豁出性命去也要讓她們都安然無恙的離開!
靈鳳從小長在她身邊,師父的真容今日頭一次得見!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皺紋爬滿了她的臉,皮膚因?yàn)槭椥运韵麓沟臉O為嚴(yán)重。她今年也不過四十歲,為什么看上去卻像是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婆婆呢!靈鳳一下驚奇的叫出了聲:“師父,您的臉!”
蕭炎轉(zhuǎn)頭看向蒙繞香卡,由于太過震驚,他的一雙瞳孔急速放大,雙唇顫抖著半天都沒有說出話。
蒙繞香卡將他們所有人的反應(yīng)都看在眼里,雖然心中早有準(zhǔn)備,可是當(dāng)看到蕭炎的反應(yīng)后她的心還是狠狠地疼了一番。眼淚從眼中掉出來,流進(jìn)了皮膚的溝壑之中。不管如何傷心,自己的舌頭永遠(yuǎn)嘗不到自己的眼淚,是甜是苦自己都不清楚,這才是真正的蒼老。
蒙繞香卡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周湄的面前,牽起她的手說道:“我這個樣子,嚇到你了是不是?”
周湄反手拉住她的手,哭著說:“你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呢?!”
“不重要了!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有一件事情,想邀請你答應(yīng)!”蒙繞香卡咬著牙說道。
“你說,我一定答應(yīng)你!”
蒙繞香卡為周湄擦了擦眼淚說道:“今日之后,他們……”蒙繞香卡其實(shí)是想說他們父子的,可如今這情形她私心里希望蕭慕鋮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她斟酌再三,‘父子’二字終究沒有說出口,她停頓了一會,繼續(xù)說道:“他們就拜托你照顧了,蕭炎這個人心腸最軟,有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妻子在身邊陪伴這么多年。他……絕不會負(fù)你~~一切都會過去的~”
周湄沒有理會她說的話,而是緊緊地抓著她問道:“你想做什么?”
“一會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將他們平安的帶出見真門!剩下的交由我來料理?!泵衫@香卡用只有她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周湄將頭搖的像波浪鼓一般,她急切的說道:“你不能這么做,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他也不會答應(yīng)的!”
“我……心意已決!昨晚我就將暮雀門的事情都安排妥當(dāng)了,你必須要答應(yīng)我將她們都安全的帶出去?!敝茕剡€要說些什么,蒙繞香卡立即打斷道:“這件事情只有我做最合適,丁蒼生的手中有我豢養(yǎng)的蠱蟲,我的性命與它們的性命息息相關(guān)。逼急了他,我早晚都是個死!所以……你明白了嗎?!”
周湄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咬著牙說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白白犧牲的!”
蒙繞香卡得到了她的允諾后,開心的笑了。然后沉聲剩下的人說道:“一會都要聽蕭夫人的,丁蒼生此時與他心中的刀魔正在較量,之前使用攝魂術(shù)的時候又受傷了,他根本就無暇顧及我們大家。我們逃出去的時機(jī)到了!”
為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她迅速的拿起剛剛打開的那壇子酒,朝丁蒼生飛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