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記面館的老板是個啞巴,很年輕,很愛笑,卻有著一張很可怕的臉。他右半邊臉似乎曾經(jīng)被火燒過,愈合的傷口坑坑洼洼,不笑時就已經(jīng)很嚇人,笑起來的時候,牽扯得面部肌肉幾乎變了形,就更加猙獰可怕了,這也是他為何選擇在午夜經(jīng)營面館的原因之一。
啞巴很喜歡做面,雖然他的面一晚上也不見得能賣出去幾碗,但他每天仍是樂此不疲的和面、揉面、搟面、切面,最后將切成長短一致、粗細均勻的面條,扔進一口燒開水的大鐵鍋里開始煮面。
魅蓮走到胡記面館時,啞巴正守著沸騰的大湯鍋,里面是用豬骨熬制的湯底,濃稠的湯底已熬得泛白,香味隨著蒸騰而起的熱氣四散開去,十分誘人。
但吃過啞巴面的人都知道,啞巴做的面其實很難吃,他的面館之所以能撐到現(xiàn)在,全靠他有一手釀酒的好手藝。所以,能來他這里吃面的人,幾乎寥寥無幾,好酒的人,也被他一張可怖的臉嚇跑了一大半,魅蓮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顧客中的其中一個。
當啞巴看到魅蓮走過來時,就已經(jīng)將切好的面條扔了一把進沸水鍋里開始煮著,等到她在常坐的那個位置坐下時,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便已經(jīng)端到了她的面前。
猙獰的臉上扯出一個算不上微笑的微笑,便算是打過招呼了。啞巴對這位從不抱怨自己面做得難吃的美人顧客十分熱情,總是將她常坐的那張桌子擦得異常干凈,連碗里的蔥花也要比別人多撒一些。
每當他看見魅蓮將那碗面一根不剩的吃光時,他心中的自豪感便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幾乎是每一個廚子的通病,可他不知道的是,魅蓮其實沒有味覺,根本吃不出他的面究竟是難吃還是好吃。
魅蓮開始吃面的時候,啞巴便回到爐灶前,守著鍋爐。畢竟他也清楚,自己這張臉實在不堪入目,哪怕是天天都來捧場的老主顧也不見得對著他這張臉能吃得下東西,萬一把這唯一一位美人顧客嚇跑了就不好了。
魅蓮吃面的動作很慢,一次只挑一小筷,從不將面咬斷,待一筷面全入了口,才細細的咀嚼著,仿佛正品償著世間最美味的珍饈佳肴。
坐在她對面的蘇七抬眸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吃過啞巴做的面,他真要大手一揮朝啞巴闊氣的招呼一聲,“給我也來碗面!不!三碗!”
蘇七抱著酒壇子,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趣的看著她,“每天都是如此,這清湯寡水的面究竟有什么好吃?”
魅蓮沒有理會他,兀自專心的吃著自己的面,好不好吃她不清楚,但啞巴做面很講究,材料簡單卻都是用的最好的,面條粗細長短都一致,吃在嘴里也很有嚼勁,連蔥花撒得也十分均勻整齊。她覺得,能將面做到如此極致,味道應該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為什么就沒人喜歡呢?
蘇七抖了抖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壇子,沖那邊的啞巴喊了一句,“啞巴,再來一壇酒!”
啞巴放下剛從爐灶里扒拉出來的烤地瓜,轉身從屋里取了個小壇,想了想,從小壇里倒出一小半,往里摻了一大碗水,晃勻了,擱在蘇七面前,轉身欲回去繼續(xù)吃他的烤地瓜。
說起來,蘇七也算是啞巴的忠實顧客之一,可啞巴對于這位顯然就沒有魅蓮那般熱情了。倒不是因為蘇七長得難看,而是因為他經(jīng)常賒賬,常常一賒就是十天半個月,可他卻天天來,這讓啞巴頗為頭疼。
啞巴剛轉過身,一只手就搭在了他的肩頭,“啞巴啊啞巴,我這次雖然快賒了有一個月的賬了,可你也不能往我的酒里摻水啊,我這后腦勺可是長著眼睛呢,去,給我換一壇?!?p>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啞巴平白調(diào)了個頭,往屋門口踉蹌了兩步,正欲發(fā)作,魅蓮開口道:“麻煩給他換壇好的來?!?p> 美人發(fā)話,啞巴自然十分樂意,他知道,這次美人又要替這個爛酒鬼付賬了。進屋取酒的同時仍不忘將桌上那壇摻了水的給拿回來,雖然摻了水,但他并不打算免費贈送,留著自己喝也是很不錯的。
對于啞巴的摳門,蘇七早已見怪不怪,只用醉意朦朧的眼睛斜瞟著魅蓮,“怎么?又要請我喝酒了?不過我可沒錢還你?!?p> “我從沒指望你能還上?!摈壬徑舆^啞巴拿來的酒,替蘇七倒了一碗,“說吧,你今日叫我來,又打算讓我?guī)湍阕鍪裁???p> 蘇七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伸手端起面前的酒,一仰脖,將那碗酒灌進了嘴里,喃喃贊了一句,“好酒!啞巴真是小氣,每次只有你來,才肯拿出最好的酒?!?p> 魅蓮不語,只是定定的看著蘇七,她不相信他叫她來,只是為了啞巴的一口好酒。
坐在對面的男子,一張清俊秀麗的臉上滿是頹廢與落魄,削尖的下巴處生出了一層青色的胡茬,長發(fā)披散,漂亮的桃花眼內(nèi)暗淡無光。即使如此,微弱的燈火下,蘇子燦還是那么俊朗迷人。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抱著個孩子無助的站在街頭,一臉的惶恐與忙然,懷里的孩子早已哭啞了嗓子,而他卻渾然不覺,麻木得仿佛只剩下一具空殼。
她瞬間就被這個年輕俊秀的男子刺痛了心,不知是因為他眼中那絕望的神色,還是因為他懷中那個哭得臉色脹紫的孩子,她出手幫了他。
幫人這種事,有時也會上癮,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她忽然覺得疲倦,不想再幫他了,他卻主動找上她。
他從她手中接到的第一筆生意,是殺一個年邁的老婦,他說他下不去手。她笑了,告訴他,那個老婦年輕時是個拐子,不知坑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害人妻離子散,而雇他殺死老婦的人,便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他提著劍毫不猶豫的去了,回來時卻大哭了一場,說他看到那老婦的家中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兒子,瘦弱的媳婦帶著兩個半大的孩子一邊操持家務,一邊還需要照顧癱瘓的丈夫和生病的婆婆。
他說他罪孽深重,那老婦久病在床,也許不用他出手,過不了多久那老婦也會死去,而他卻出手殺了老婦,成了下一個害人妻離子散的罪人,說不定日后同樣也會有人出錢要買他的命。
她安慰他,罪孽從來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既然他都知道那老婦命不久矣,雇主又怎會不知?如果能平息一個人一生的傷痛,那么老婦的死又何值一提?
有時候,死去的人才是幸福的,活著人卻需要永遠活在痛苦之中。老婦的家人自有他們自己的際遇,他無須為此感到自責。
他不相信她的話,直到觀察了那一家人將近四個月,發(fā)現(xiàn)自從老婦走了以后,那一家人的日子非旦沒有陷入他想象中的絕境,反而越過越好,他這才放下了那塊一直壓在心中的石頭。
三年的時間,他從一個睹劍就會失聲痛哭的青澀少年蛻變成了一個無情的殺手。
有些東西變得很快,有些東西卻從未改變。
魅蓮的手輕輕撫上他糾結凌亂的長發(fā),順著長發(fā)又撫上他消瘦蒼白的面頰,最后停留在他生滿胡茬的下巴上,“三年時間,還是無法讓你忘記心中的悲痛么?阿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