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搶了馬匹入城的傷兵,跑了幾十里路,終是在晉軍的包圍圈中,高舉那件黑袍跪下。
瑟瑟發(fā)抖的靜待著處置。
直到冰冷的兵器緊貼著他的脖息,毫無抵抗的他被晉人制衡在地面,他這才高喊出聲?!皩④姺蛉擞H啟,將軍夫人親啟……”
傷兵此舉,惹得這群晉軍放肆大笑。
因為軍中誰人不知,主將石敬瑭早在河東晉陽時,就已是人盡皆知的前駙馬。
之后便是又娶過一個江湖女子,好景也是不長。那女子與之同住了半年光景,便突然消失,這也是整個并州城里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被這不知死活的敗兵跑來一唬,眾軍將嘩然了。
有在石敬瑭身邊當值的衛(wèi)兵覺得蹊蹺,撥開眾人上前,只見那吳人傷兵手中高舉一玄色子服,身上更是毫無藏匿兵器的樣子。
再觀其吐詞清晰,亦不像是有癔癥之人,更無可能會蠢到敵我陣營不分。
衛(wèi)兵奪過那人手中玄衣,左右看不出端倪,便示意先將此人看押,待將軍親自發(fā)落。
正與石敢當重新部署的石敬瑭并不知,衛(wèi)兵送入帳內(nèi)的玄衣有何寓意,只是讓衛(wèi)兵先將玄衣擱置一旁,便將此物遺忘。
直到第二日早起晨練,他的目光無意間瞥到一旁的玄衣,以為是新送來的子服,還嘀咕了一陣石敢當貪玩,竟忘了收拾好貼身衣物。
因為父子二人的起居,一般是由石敢當打理,所以石敬瑭并未有過多想。
晨練結(jié)束后,他又去杭城城樓上巡視了一番,直到腹中開始有了空乏的念頭,這才回了營中用飯。
剛?cè)霂?,那件玄色子服還擺在顯眼處。
石敬瑭看了一眼正在幫他盛粥的石敢當,雖口問,“平時見你一絲不茍,今日為何又不收拾那新內(nèi)服了?”
被石敬瑭問的不知所云,身仗快趕上石敬瑭鼻尖的石敢當起身,環(huán)顧了營帳內(nèi)一番,反問,“哪雙眼見到小爺沒有收拾了?”
石敬瑭用嘴努了努玄衣的方向,端起桌上熱粥仰頭灌下。
“……這又不是你的衣物,是昨日營外闖入的吳軍所呈,侍衛(wèi)大哥瞧不出蹊蹺,便呈上來讓你決斷的?!笔耶斶厰R下舀粥的勺,一邊磋磨著手心去揭那件玄衣。
剛揪起衣領,整件玄黑的子服被抖開。
石敢當比劃著衣長,說,“咦,這尺量也太短了吧!倒像是女人才穿的尺量?!?p> 石敬瑭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幾乎最為稀松平常的樣式。只不過,一般女子無論南北,似乎都沒有常著玄色袍子的。也不知是何女子,竟喜好如此玄衣。
石敢當又說,“那個闖軍營的吳兵,也不知是不是蠢過頭了。竟嚷著要以這件袍子求見‘將軍夫人’!嘁,義父身邊何來的夫人?。烤瓦B個母的都沒有……”
看似無心的言語,竟讓石敬瑭覺察到蹊蹺。
腦海中似有似無的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初見時,他以為是自己思念成疾,才錯認了人。可記憶里,他分明記得,茯茶從不喜歡玄色一類的濃重色彩。
可直覺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會讓他將茯茶和那個一身黑袍的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
盡管當年站在李存勖身邊的人,是多么殘忍的想要至他于死地,他意識中仍是懷有對茯茶的溫柔。
李從珂只說有關(guān)于她下落的消息,卻并未同他保證能找到她。
或許此番來杭城,真就如李從珂所言會不虛此行。
疾步上前扯過玄衣,石敬瑭指腹觸及面料,眼眶中莫名的濕熱讓他如鯁在喉。
石敢當在一旁看得迷糊,小心翼翼問,“義父?你,怎了?”
“她,一定還在這里……”就算不是她,他此時也寧愿憧憬著是與她有關(guān)的消息。
這些年,他幾乎都快忘記她原來的模樣,夢回時分,腦海里幾乎都是她漸漸模糊的輪廓。思念一個人至何等深處,才會生怕自己忘記了那個人。
‘小師姐,這次真的是你嗎?’
杭城還余幾處殘兵頑抗,兩軍之爭已是大局穩(wěn)定,答應李從珂的事他也已經(jīng)做到。身后戰(zhàn)場瑣事完全可以交付敢當,這次,他要親自去找她。
從那吳兵口中得知,離杭城外不遠,還有一小部傷兵頑抗未退。
而那贈予其黑袍的女人,就在那群傷兵駐扎的空亭里。
或許不用那吳兵說明,石敬瑭就已經(jīng)能猜想到,她這樣一個弱女子,在戰(zhàn)時淪落到那群殘兵敗將手中,無論隸屬哪方,恐怕都將九死一生。
怒急生念,石敬瑭眼中的戾氣徒增,他知道自己無法逆轉(zhuǎn)她已經(jīng)受到的傷害。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再讓任何人和事,再損害到她。
吳兵是眼下唯一知情之人,也是石敬瑭此刻最想抹殺的秘密。
只見他不經(jīng)意繞到其身后,未讓吳兵起疑,袖中匕首猛然抽走。
在吳兵一臉未可知的驚慌中,石敬瑭緩緩收起匕首,然后面目上看不出絲毫變化,徑直從帳中離去。
之后,石敬瑭單騎出營,身后有近衛(wèi)想跟隨,卻被他呵斥攔下驅(qū)回。
晉軍將領們不解,但卻又不敢悖逆主將,所以只能留在營中苦等……
直到深夜時分,眺望臺上值守的晉軍營兵,才在漆黑一片中望見單騎上渾身是血的主將石敬瑭歸來。
隨著值守兵的一聲高呼,本就堵在主帥營帳中的諸將皆激動起身。
這大半日的軍中無主,著實讓還處于戰(zhàn)時的軍中不安。
石敢當終于也能舒緩一口氣了,被這些朱赤軍將軍們軟磨硬泡半日,他著實感覺脫了層皮。
‘義父終于回來了!’帳中方才還因為主將失蹤而劍拔弩張,都快要到了他一個少年不可控的地步。轉(zhuǎn)瞬因義父歸來的消息幫他解了圍,緊繃的那根弦也終于松緩了。
其實不止將軍們擔心義父,他也時刻憂心著義父的安危。
跟在將軍們身后,一路追出去看,石敢當這才看清,石敬瑭長麾下包裹著一個瘦到脫相的女人。
盡管看不清女人的面目,石敢當還是忍不住酸了鼻腔。
因為義父說過,這可能就是這些年下落不明的貞娘姐姐!
舊故相見,少年縱是再倔強,也終是難忍喜極而泣的眼淚?!啊憬?!”
正欲走近石敬瑭,卻發(fā)現(xiàn)其一臉冷峻嚴肅。鐵青的面色,真讓人望而卻步。便是見慣了石敬瑭往常戰(zhàn)場上瘋魔的嗜血模樣,此刻的諸位將軍也被這氣勢震懾。
在一眾人的欲言又止下,石敬瑭抱著那女人徑直朝軍帳而去。
沒有人敢多問,畢竟主將失而復得,已是軍中諸位眼下最大夙愿。
石敢當能看得出,義父此刻根本沒有心情解釋什么,也沒有興致面對眾人的疑惑。索性在眾人還未開口,石敢當當即擋在眾將軍面前,“既然大將軍已平安歸營,諸位將軍便可寬心,還請止步,容大將軍日后再跟各位解釋今日之事。”
“……大將軍整日未歸,我等都是擔心啊!”
“帶個女人入軍帳又是何理?如此藐視軍規(guī),大將軍難道不應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嗎?”
“敢當小子,你先前只敷衍我等,說大將軍擅自離營乃是軍務,可眼見為實,突然帶個女人回來你還能作何狡辯?”
石敢當深知石敬瑭脾性,若此時壓不下這些將軍們的質(zhì)疑,定會給軍中帶來不必要的動蕩。
本就對石敬瑭這個年輕主將不太滿意的朱赤將軍們,定會揪住把柄糾纏不休。
可義父顯而易見的情緒,眼下根本無暇與這些人解釋太多。
情理之中的事,那些心懷叵測之人,又怎會好心放過。
將別附在腰側(cè)的佩刀橫立身前,少年意定堅決,“敢當說了,既然大將軍已平安歸營,諸位將軍便可寬心。至于今日之事,容大將軍日后再跟各位解釋。還請諸位將軍止步,大將軍需要休息了!”
見石敢當此舉,眾人還欲追究的架勢,也被暫時抑制。
畢竟石敢當是主將的義子,就算這些人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從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傻搅藙诱娓竦牡夭剑€是會有些忌憚的。
看著堵了他大半天的將軍們悻悻散去,不免又長舒了一口氣。
安排好主帥軍帳外值守的親信,石敢當這才滿心激動的入帳,去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貞娘姐姐’……
而此時,杭城外的那處空亭里,一個憔悴的身影不堪受擊,雙腿一軟坐在了淌滿地面的血漿中。
“……離墨,離墨你在哪兒?墨姐姐,你到底在哪兒?”
獨自尋了好多地方,穿行在遍地餓殍的城外,阿泱已經(jīng)幾近崩潰。
一路找來,就連個活人都沒有。既問不到離墨的處境,也未可知她的下落。
好不容易找來這處破敗的驛館,顯而易見附近還稀有人煙,可當他尋遍這附近,卻見不到任何活口。
終是在這處亭子里,他尋到一個還未斷氣的老婦人。
可老人已是油盡燈枯,只說到近來確有一個帶著黑袍的女人來過,就再也說不出別的消息。然后在阿泱的崩潰中,老人緩緩咽下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