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臥室里傳來乒鈴乓啷一陣亂響,嚇得李姆姆趕緊從圈椅上站起來,好在椅子就靠著李松臥室那面墻的門邊上,她扶著椅子轉(zhuǎn)一圈就能看到李松臥室里的鬼樣子了。
這時候,李如已經(jīng)把三條板凳全踹翻了,木板一頭搭在翻了的板凳上,一頭掉到地上,草席和被褥飛到房間另一邊,李如踩在木板上用火鉗使勁捶打木板,企圖把木板打爛,可木板有一定的厚度,火鉗又小,李如有些力不從心,她干脆就踩在板子上跺,跺一腳打一下。
“哎呀!你鬼娃娃咋子!瘋了嗦!”李姆姆驚叫。
“我就瘋了!我把床給他推了,我要他滾!他把我大姐弄起走,我也不準他回來!”李如聲嘶力竭,邊說邊哭罵。
“有你不準的!你給我出來!”雖然天黑,可李姆姆似乎看到了李如血紅的眼睛,她是氣狠了。
想想一年半載不著家的二哥突然回來,可剛坐下來吃頓團圓飯,就把和她最親的大姐給嫁出去了。要是三媒六聘嫁到好人家也行,誰想沒有姑爺上門接,只一輛騾車就拉走給人做小,他們家又不是真到了吃不上飯的時候。
一瞬間,李姆姆對這個小女兒竟起些害怕之心,她沒有進去拉女兒奪她手里的火鉗,轉(zhuǎn)身走到大門邊,哭喊:“來人啊!快來個人啊!如如妹兒著魔啦!”
那時候鄰里之間多是互幫互助,本就尖起耳朵聽他們家動靜,這會兒一聽李姆姆太喊,男的女的都從自己家里涌了過來。兩個四十來歲的大叔沖進屋里頭,一個穩(wěn)住李如一個奪了她手中的火鉗——就這么會兒功夫,木板沒有被敲斷但還是被她劃出了裂痕。失去了武器的李如,只能嚎啕大哭,好像她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哭上頭,腿腳一點力氣也沒有,雖然有人架著她胳膊,拉著她往外頭走,可她還是止不住往下坐。
“咋就著魔了?”額上勒著黑絨抹額的張姆姆問。
“曉得喃?”李姆姆說,“舍不得欣欣妹兒吧。你說舍不得,她姐在家這幾天她都好好的啊。剛剛還在熱菜,哪曉得熱得熱得就突然鬼上身樣地沖到她哥房間里頭又哭又鬧?!崩钅纺芬贿呎f,一邊不時撈起圍腰帕拭眼淚。
張姆姆上前扶住李如,把她往圈椅上按,安慰道:“好了,好了,如如妹兒不要哭了?!庇洲D(zhuǎn)頭對李姆姆說,“你去找神仙給如如妹兒打個水碗嘛,怕是撞到客了?!?p> “這個時間,我上哪里去找神仙嘛?!崩钅纺芳奔钡卣f。
“我那里有道收驚符,還是上回子去曹家寺求的??赡馨莸谜\信,符還沒用,我們家小子就沒夜哭了。我現(xiàn)在就去拿。李姆姆,一會兒你拿這符給如如妹兒化水喝?!标惣覂合眿D說。
“那就先謝謝陳嬢嬢了?!崩钅纺氛f。
陳家兒媳婦年輕沒纏腳,很快就從家里拿了那道收驚符來。李姆姆接過符,從水缸里舀了小半瓢水在碗里,然后又用爐火把符點燃,燒到快落灰時,連符帶灰扔到水碗里,那符紙在水里又繼續(xù)燃燒了會兒才熄滅。李姆姆用食指把符紙灰和水攪拌均勻,然后誠信虔意地遞到李如面前。李如現(xiàn)在倒沒有嚎啕大哭了,她這會兒一聲抽噎打一聲嗝,但眼淚還是撲簌簌往下落。
張姆姆接過碗,一手扶著李如頸項,一手把碗端到她嘴邊:“來,乖乖,把這藥喝了?!?p> 李如喝了符水又歇了會兒,還真沒哭了,圍觀的人都一一散去,只剩張姆姆還在他們家陪著。
“你看嘛,熱好的菜都又冷了?!崩钅纺氛f,“張姆姆,你吃沒。不嫌棄就在我們家吃。”
“吃了的。今天老幺結(jié)工錢,割了點肉回來。我給它剁碎,和著雞蛋、耳子炒了碗碎滑肉,今天下飯明天吃面,都好。”張姆姆說。
“誒,你是個有福的?!崩钅纺穱@道。
張姆姆見她又熱好菜端上桌,李如情緒也算穩(wěn)定了,就從板凳上站起來:“你們兩娘母慢吃,我先回去了?!?p> 飯桌上,母女二人都沒有說話,埋頭各自默默吃著碗里的飯。吃完飯,筷子一擱,李如抹了嘴,說道:“我要去江蓮子家耍,今天不回來睡了。”
說完也不管她媽同意不同意,打了個布包袱裝了兩件換洗衣裳就出門了。李姆姆想阻攔,可又怕惹了她不高興,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
江蓮家住在陳家巷背后頭一條半截巷子里的大雜院,因為那條巷子沒有水井離陳家巷又近,所以男人都到陳家巷來打水,女人都到井檻邊邊上洗衣服。江蓮還穿叉叉褲時,她媽媽背著她來洗衣服,正好碰到了同樣洗衣服帶閨女的李姆姆。所以,李如和江蓮是從穿叉叉褲就在一起的毛根兒朋友。
江蓮家沒有兄弟姐妹。江父原來是私塾先生,聽說還考過秀才,不過現(xiàn)在不科舉了,流行送小孩進學(xué)堂念書,江父的私塾也辦不下去,于是到郵電局門口支了個攤子,專幫別人代寫書信。
這會兒,兩個小姑娘頭挨頭躺在床上說悄悄話。
“你真把你二哥的床給砸啦?”
“沒斧頭根本就砸不爛,我只不過把床板凳給他拆了。”
“你咋想的???今天不是你大姐出門嗎?你二哥就等你拆他的床,不攔你?”
“他送我大姐,沒回來。我就是要他曉得,我不歡迎他回來。要不是他,我大姐就不會嫁。”
“哎,你不要難受了。我媽說,女娃子大了都要嫁人的。你總不能讓你大姐在家當一輩子老姑婆啊?!?p> “當老姑婆有啥不好。你沒聽說書的講嗎,嫁人都是去受婆婆媽的欺負。而且我大姐還是去做小,又要受婆婆媽的欺負,還要受大娘的欺負。我不想我大姐被人欺負。我媽是李松兒說啥就是啥,好像我大姐就不是她的女一樣。有當媽的像她那樣嗎?”
“你曉得我們院子頭有一家是拉黃包車,有一家是花兒匠吧?”
“嗯,咋說他們?”
“明媒正娶,上頭還沒公婆,不一樣天天吵嘴。那個拉黃包車的還打他老婆,不過大冬天的他老婆也拿冷水潑他?!?p> “嗯?為什么啊?”
“要錢吃飯啊。你們巷子頭的人還好。我媽說,在我們這院子里,真可以看見‘一個錢逼死一壯漢’的事情。你想啊,如果都要吵嘴打錘的,大姐嫁給有錢的,總比嫁給飯都吃不上的強吧?!?p> “我不知道啊......”李如成功被江蓮帶偏,她現(xiàn)在完全不敢肯定如果自己大姐是那個拉黃包車的老婆,日子會不會比當?shù)刂鞯男℃^得好。
江蓮又說:“再說,等你媽媽老了,家就是你哥哥的了。嫁人了,總還有自己的家,不嫁,就沒家了。”
李如有些想哭,可她還知道這不是自己家,把淚水強忍了下來,她覺得江蓮說得不對,她好想反駁江蓮的話,可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余絲目
神仙:從事算命、測八字等職業(yè)的人。 打水碗:一種封建迷信活動,通過水紋來算命。 毛根兒朋友:發(fā)小,指從小玩到大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