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李如又抱著包袱走進了紗帽街,然后選了東大街和紗帽街的交匯的一塊空地,把包袱鋪開,開始了她的買賣。等到日頭偏西,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愁云慘淡,進賬可憐,一人在外,只能一個錢掰兩半花,李如都不敢想晚上吃什么,只考慮就在紗帽街找一家鋪面,在人屋檐下蜷一宿的可行性。
正愁眉不展時,忽見一黃包車的車輪停在了自己面前的街沿下,抬頭一瞧,中午見著的那個于少正從黃包車上走下來。
“喲,你還真找到紗帽街啦?生意怎么樣?”于少笑。
“你騙人,這里生意差得很?!崩钊缯f。
“那你還不收攤攤。看你就不是本地人,誒,你晚上住哪里?”于少問。
“你要干啥子!”李如警惕地站起來。
“誒誒,不要緊張。我問你個事,這些都是你做的?”于少又問。
“嗯?!崩钊绮痪o張才怪,她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娃娃,那些嬢嬢姆姆有時候擺龍門陣不避人,她聽別角,也知道這拐子不單拐小娃娃,也拐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而且拐子折磨人的方法很毒,弄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就行,相逢既緣分,老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跟著我車子走?!闭f完還“嘁”了一聲,仿佛看穿了李如的戒備,并對她的戒備表示無聊。
于少坐在黃包車上看李如七手八腳地收拾包袱,等她收好朝車子走來時,便叫師傅拉車。李如跟在車子后頭跑,還是黃包車師傅可憐她,特意放慢了腳步,即便這樣,也跑得李如氣喘吁吁。好不容易等車子在一宅院前停下來,李如已經(jīng)跑得直不起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方。見那于少扣響門環(huán),對院里出來的女人說“給你送個人來”時,李如方覺害怕。不過此時她有害怕的心卻無逃跑的力,一副破罐破摔樣子,等待命運對她的宣判。
命運對李如挺不錯,那里居然是處繡坊,而且還是高檔繡坊。即便現(xiàn)在到處都是機器提花的繡面,但還是有有錢老太太只愛傳統(tǒng)的,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小到鞋墊、鞋面兒、扇子,大到衣服、鋪蓋蓋面兒......價錢不論,反正眼里不能見“機器”二字。
李如在繡坊后院的大通鋪上睡了十來天,才把這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理順。這條街上有包括繡坊在內(nèi)的大小二十來所院房,其中有七成姓于。他們這個繡坊就是租的于家房子,兩進院子,再帶一跨院,所以于少送人時,老板很爽快的收了下來了。
這繡坊老板是個能人,姓張,十三年前獨自一人抱著個剛滿月的嬰兒找到這條街,租下院子,辦起了繡坊。硬是用十三年的時間讓成都府差不多一半的老太太穿的用的擺的都只選他們家。十三年來,老老小小都尊她一聲“張嬢嬢”,沒人曉得她從哪里來,為什么會單身帶一孩子。這繡坊不掛招牌,平日里也是大門緊閉,不知道的還只當(dāng)這兒是普通人家。
“欣如,把你這兩天描的花樣子拿來我看哈。”一大早,張嬢嬢就來到后院,對正圍桌和繡娘們一起吃早飯的李如說道。
“欣如”即“李如”,當(dāng)初張嬢嬢問她叫啥子名字時,李如腦子一快,就回答“李欣如”,她要帶著姐姐的命一起活夠本。
“好的,張嬢嬢?!崩钊缱煲荒ň鸵タ缭耗?。
“不慌,你先吃,吃完飯,再給我送前院就好了?!睆垕輯菡f。
李如對自己的繡活向來很是驕傲,結(jié)果那天傍晚張嬢嬢只瞟了一眼她的繡的鞋面、鞋墊,就把她交給了徐湘,讓她跟著徐湘學(xué)。
徐湘也是一個新來的繡娘,比李如大一歲,比李如早來繡坊半個月。與李如不同的是,徐湘進繡坊前,只會給破了衣服打個補丁或是把新紐襻縫到衣服上,其余一個也不會。
“張嬢嬢為啥會收你進繡坊喃?”李如覺得不可思議。
“為啥子不喃?張嬢嬢說她寧愿收啥子都不會的自己慢慢教,也不愿意收那種到會到不會的,功夫不見得有好好,壞毛病一大堆。”徐湘盯著李如雙眼,似笑非笑說道。
“你指桑罵槐說哪個!”李如圓眼怒瞪。
來的第一個晚上被張嬢嬢嫌棄了繡功,又被一群不認識的女人拎到廚房后頭又是洗頭又是洗澡,說是睡大通鋪,怕她身上帶虱子惹到大家。李如又怒又委屈,可她人微力薄,只能咬牙忍下來,氣得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結(jié)果第二天,徐湘帶她描花樣子,兩人一邊描一邊擺龍門陣,她不過好奇問一句,就被徐湘這么不陰不陽地頂回來,李如是一股熱血沖腦門,聲音也不由高了八度。
聞言,徐湘依然笑瞇瞇,聲音反而更加甜美溫柔:“哇,你居然會用成語,是個文化人呢?!辈坏壤钊缂睈溃致朴频?,“張嬢嬢說,我們做的是細致活路,心要靜、手要穩(wěn),最忌諱心浮氣躁。誒,你的手抖了?!?p> 李如低頭一看,本來該細如發(fā)絲的線條,現(xiàn)在歪歪扭扭壯如蚯蚓,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再看徐湘,正四平八穩(wěn)繼續(xù)描畫,好像剛剛啥事都沒有發(fā)生。
日子就在這描畫、生氣、忍氣、描畫中一天天度過,終于等來張嬢嬢要檢查李如描的花樣子了。早有繡娘說過,只要張嬢嬢檢查通過,她們就可以摸針線了。
不管描好還是描壞,所有描過的紙都不能丟,這是規(guī)矩。當(dāng)李如看到張嬢嬢正在翻看那天和徐湘斗嘴時描壞的那張,心提到嗓子眼兒。幸好張嬢嬢只看了一眼就翻了過去。
“描得還可以,看得出來一天比一天好。我曉得你們年輕人心氣高,覺得自己能完了。這個不是壞事。但是,欣如啊,你要曉得,啥子對你最重要,啥子是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p> “?。俊崩钊缬行┿?。
“你還是去找徐湘,讓她帶得你繡手帕子。哦,還有你去給徐湘說,喊她找李大姐拿菜錢,這個月廚房里頭的事,買菜做飯都由你們兩個負責(zé)?!闭f完,張嬢嬢站起來,拍拍李如的肩,“好生想哈我說的話。”
“嗯,曉得了?!?p> 當(dāng)晚,李如又失眠了,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現(xiàn)在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