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信客的兒子二桿子。信客名叫鄭信,在鎮(zhèn)上支了個代寫代送信的攤點,楊柳鎮(zhèn)的信件往來都是他負責。他本是桃村的人,生意忙起來時便讓自家的兒子代送本村的信件。
聽說是兒子的信件,一早的纏鬧早顧不得,陳老太忙拉開門,一把抓住二桿子的手腕:“信呢?”
“哎呦,陳嬸兒,您手勁可真大,再急也得先容我喘口氣不是?在包里呢……”說著拍了拍鼓囊囊的斜挎在身上的包裹。
陳老太這才松開手,歉意一笑,催二桿子趕緊拿出來。
二桿子從包裹里取出信件,宣紙做的信封,外面封了火漆。
陳老太著急忙慌拆開信封,取出信紙,這才想起自己并不識得字,遂交回二桿子手里,訕笑道:“還得麻煩鄭家侄兒給讀讀……”
鄭二桿也笑了:“我還以為陳嬸兒忽然之間就認得字兒了呢,還心想是哪個厲害的教書先生竟有此厲害本事,一夜之間就教得陳嬸兒識字兒了,也好說與我知道,正好拜會拜會,沒準兒還能認個干叔叔……”
陳老太一巴掌拍到鄭二桿尖削腦袋上的茶壺蓋,笑罵:“噴糞的小崽子!毛兒還沒長全呢,就滿嘴胡沁,早晚撕爛你的嘴??禳c讀來聽!”
鄭二桿也不玩笑了,展開信紙,搖頭晃腦讀起來:“父親母親大人在上……”
說到此停了下,一臉嚴肅彎腰向陳老太作了個揖,引得陳老太笑得眼中帶淚。
作完揖又擺正腔調,這才繼續(xù)道:“兒牛郎先時被春雨所困,路上多歇了幾日,晚幾日回還,預計三月底或四月初可到得家中。父母勿念。兒牛郎拜上……”
聽完陳老太直拭眼,迷蒙著眼取過信紙瞧了瞧:“紙還白著呢,怎的不多寫些……”
鄭二桿拿眼往院子里一溜,幾畦青菜地里,一個年輕女子在摘菜,背對著大門的方向,看不清容貌,想這應該就是眾人口說的陳家的童養(yǎng)媳了。個個都說這陳家的新婦,花容月貌,本想著今日來送信,或可一見,沒想到天不遂人愿,偏偏背對著,也只得作罷。
鼓鼓囊囊的包裹往肩上一撂,邊大步走開,邊揮手跟陳老太拜別:“您就等著兒子回來享福吧……回見了您。”
陳老太拿著信一下哭,一下笑,究竟也不知作何表情好。
陳老漢已經從堂屋出來,蹲在墻根邊抽干煙,眼中也似有淚光閃現。
陳老太沒看到陳老漢眼里的淚光,只看到他蹲在墻根下招人嫌的模樣,又想起剛才跟趙家那小蹄子撕鬧的時候,這老頭子頭一縮在屋里躲了個干凈,并不出來幫自己半分,遂又心頭火起,罵了陳老漢一頓才了事。
罵完頓覺得心里順氣不少。又拿信給穆晚晚看,讓她安心,牛郎這幾日就要回來了。
穆晚晚側目看去,紙上的幾行墨字龍飛鳳舞,剛強有力。似一彎盤著的龍,似乎隨時都能掙破枷鎖直上云霄。
雁回嶺。
數日前,這里經歷了一場大戰(zhàn),韓魏齊覆滅秦國的戰(zhàn)爭。聯軍大將軍陳君睿,指揮十萬大軍,圍剿了數萬秦軍,大戰(zhàn)三天三夜,秦軍全殲,秦國覆滅。
硝煙已散盡的戰(zhàn)場,地上的血早已干涸,大片的烏鴉啄食著腐肉,那些曾經馳騁沙場的鐵血男兒,那些閨中女子夢中的情郎,終在日復一日的風雨淋曬中,化為了一堆腐肉,一把白骨。
狂風掃過雁回嶺的山頂,吹得人的衣衫獵獵作響。
山頂上兩人一馬,一人站著,一人坐在輪椅上。
站著的人戴著青銅面具,長身筆立,一襲紫色長袍。
坐在輪椅上的人頭發(fā)花白,面色清冷,看樣子三四十歲的光景,風掀起他垂在輪椅上的墨色衣衫,衣衫下空空如也,這人沒有腿。
站著是聯軍統(tǒng)帥,也是韓國的大將軍陳君睿。坐著的人是前秦國的前大將軍裴顯。
兩人一個帶著面具,一個面色清冷,都看不出任何表情,恰似一團嚴寒壓著暗啞的風雪。
裴顯:“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神?”
陳君睿:“有沒有神不知道,鬼魂卻是有的。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外來的靈魂。”
裴顯:“你倒實在,就不怕我說出去。”
陳君睿:“我不說,裴將軍也知道了不是嗎?”
裴顯:“韓國的前太子,小時我曾見過一面,長得很是清俊可喜,跟陳大將軍很是神似。”
陳君睿:“哪里如裴將軍威風孔武。”
裴顯:“你說我死后會不會見到那個人?!?p> 陳君睿:“該見的總會見到?!?p> 裴顯:“沒了腿的人死后也是沒腿的嗎?”
陳君睿:“靈魂不用腿走路?!?p> 裴顯:“我的大刀可綁在馬鞍之上?”
陳君睿:“綁了,還有你愛喝的烈酒。”
裴顯:“如此,甚好。你還有沒有想問的?”
陳君睿:“沒有了?!?p> 裴顯:“你雖不問,有些話我卻必須得說。世人此時皆彈冠相慶,慶秦國終于亡了,殊不知向死而生這個詞兒,秦國的將士是亡了,可是那人的女兒煉制的拇指靈軍卻誕生了,其威力不比數萬大軍弱。若不趁那靈軍還未功力圓滿之時除掉,日后只怕韓魏齊三國皆會覆于她手?!?p> 陳君睿:“知道了。”
裴顯:“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陳君睿:“不驚訝,因為我早已知道。”
裴顯:“如此甚好。她的方位我已經斷出,就在你家楊柳鎮(zhèn)。這靈犬嗅覺靈敏,到了楊柳鎮(zhèn),它自會帶你找到那人?!?p> 一直臥在裹著牛皮的輪椅旁的黃犬,吠了兩聲。
陳君睿:“我不會謝你。”
裴顯:“我自然知道,用計讓你的一個小隊臥底為叛軍,實為大局考慮,不然我們也不會那么快勝利不是?不過到底是我的不是,在這里給你賠罪了,還有……謝謝!”
陳君睿:“我當不起。”
裴顯:“如今我都拿命來償了,你就不肯對我和氣點?”
陳君睿:“你的命不值一提。況你并不是為了償命,而是自己想死了不是嗎?”
裴顯笑道:“這都被你看穿了。那好吧,我上路了?!?p> 雙手狠狠在輪椅的扶手上一拍,墨色的身影騰起,落在白馬背上,白馬一聲嘶鳴揚起前蹄,直直向崖邊奔騰而去……
懸崖下傳來一聲悶響。
被驚動的烏鴉呼啦啦飛起,湮沒在如同羽色一樣黑的夜里。
白馬,墨色的身影也湮沒在累累白骨中。
數年前在秦國名動一時的裴大將軍,把自己曾經保衛(wèi)的國家,聯合外國親手送上了毀滅之路,遂又自己墜崖而死殉國。
裴顯與秦國的愛恨情仇是非恩怨,終隨著夜色中白馬的最后一聲嘶鳴而煙消云散。
余下的,便是其他人的愛恨情仇了。
陳君睿拿起輪椅上放著的面具,鬼臉面具,秦國國主秦月的鬼臉面具。
在月色中,這張鬼臉面具和他的青銅面具一樣,都泛著幽幽的寒光。
樹影里一個身影閃了出來,單膝跪地:“稟將軍,家書已經送達。是否明日啟程歸家?”
“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