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完全獨處過了,唯一一點私人空間,從與胖子作舍友開始,徹底告吹。現(xiàn)在,又有幾道目光即將落下——監(jiān)理搬過來了。
沙中岳邀請我去孟凡原來的辦公室坐坐,如今那里有三張辦公桌,他和章迎朋面對面,蔡挺單獨一張,門口的茶幾上多出幾盆綠植。他見我站著不動,就拿剛擰干的抹布撣了撣沙發(fā)。這下我更不敢坐了,他用寬厚的手掌把我按下,說以后要做鄰居了,請我多多關照。
哪來的話?我何德何能?
徳不德以后再說,能做的眼前就有一件。我需要和他去質檢公司送取芯試塊,一共九組,由沙中岳在四號閘隨機取樣,我舉著手機留下影像資料、用紅色水筆標明樁號。因為我沒駕照,這一趟是他開著劉師傅的皮卡載我去的,他開玩笑說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要給我這個后生當司機,我忙說他不老、年輕著呢,他說在隧洞干了幾年,今年好退休了,這幾個月算是返聘,明年就不來了。
在我看來,到質檢公司的路途遙遠,跨過一個區(qū),足足半小時的車程,對沙中岳來說卻是少見多怪,他曾經跑過單程倆小時的,有的需要特定資質,有的是業(yè)主指定,這地方以后會經常來,要和前臺打好關系,他催促我向小姑娘要聯(lián)系方式,她還沒對象呢。
前臺一共兩位女士,一老一少的組合,和沙中岳相當熟悉,他提前打過招呼,前臺阿姨轉去辦公室囑咐了幾句,我們送來的試塊被當場試壓,趁著等報告的功夫,他替阿姨炫耀在省城的兩套房,又夸小姑娘恬靜漂亮、夸我年輕優(yōu)秀,搞得我不好意思再加微信,只拿回電話號碼。
末了,阿姨拿出三疊報告,全是翡翠津四號閘樁基的,兩份給沙中岳,一份給我,我需要付清四千多元的檢測費用,他的那份由檢測公司直接從業(yè)主那兒結賬。
我沒有那么多錢,只能聯(lián)系劉士長,劉士長問清楚后,告訴我先不用管,四號閘樁基是曹經理做的,讓他的人去拿。
雖然沒我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能如實表明情況,沙中岳悻悻一笑,和我打道回府。
途中,我們經過兩家彩票店,他讓我看住車,自己去買彩票,回來時他帶給我一張,我這張是隨機的,他那些是自選的,足足十串號碼,每串號碼十注,他從第一期就開始買,幾十年如一日,總投資二十余萬,夢想是明天去省城領獎,一次性把獎池掏空。
午飯前,劉士長喊我過去,商量給四號閘閘底板定點放樣,我差點隨口答應下來,項目部的測量設備只有一套,唐宇不允許任何人動他的儀器。午飯后,唐宇趕了回來,向我抱怨過節(jié)也不安生,他的合同里只有湖區(qū),不包括幾個水閘,這個四號閘的班組沒規(guī)矩,只送給他一條煙,哪有只送一條的,都得是兩條。
同時,曹立通過唐宇的手機找到我,要我接收樁基的資料,資料已經做好了,今天晚點會送過來,并給了我資料員的聯(lián)系方式。
那我就等著唄,等到昏昏欲睡,來了一個黝黑的大漢,他一進項目部就大喊,有人沒?我沖過去想把他領進屋,他張口先要錢,我見他兩手空空,身后也沒車,才知道他是翻斗車班組的司機,據(jù)他說已經幾個月沒開工資了,油都加不起了,今天必須要到工資,他知道工程款撥下來了,要我把領導叫出來。
我說這里都是打工的,我的工資也沒發(fā),領導都過節(jié)去了。
他拉住我,給我看貼在傳達室窗口的告示,居然是一則懸賞,昨夜桑滿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如能提供可靠線索,現(xiàn)金獎勵五萬元。
我莫名其妙,這時候大劉突然出現(xiàn)在我背后,興致盎然地說起在前不久,隧洞里逮住一個通緝犯,要他說不如就地勞改,省得抓來抓去。
我問了聲劉總好,一溜煙跑回了我的安全員辦公室。
安全員總是坐在辦公室,至少我的印象是這樣的,但章迎朋的印象不是,他戴上印著監(jiān)理單位字樣的白色安全帽,給我找來一頂紅色的,手指隔著安全臺賬資料柜的玻璃窗逐一敲過,臨時用電專項方案寫了沒?四號閘的三相電檢查過沒?新來的模板工技術交底做了沒?
這些問題我只在安全員考試時見到過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見,有時候也是悲劇。
沒得說,我坐上章迎朋的小電驢,跟著去了一趟四號閘。
四號閘主體的建筑工人只有四位,分別是班組長、班組長的姐夫、妹夫、連襟,他們的大名簽在安全培訓的薄紙上,他們的身份證被我拍下留底。深基坑邊上有一個集裝箱,是他們的食堂、雜物間、休息室。
班組長負責和我們交涉,場地里的設備逐一檢查、試運行過,沒有問題,他說他們就是技癢,干了三十年,在省城鄉(xiāng)下十幾間小平房,不打麻將也不釣魚,怕閑出病來,你們一處的老伙計介紹給他一個小水閘,正好過來活動活動。
我看他面白無須、儀表堂堂,姑且信他。
三分之二門板大小的木模板被哥幾個一塊塊搬下來,在集裝箱旁碼齊,鋼筋按直徑一捆捆分類堆好。章迎朋掏出隨身攜帶的卷尺比對、拍照,扯下每張掛在鋼筋頭的產品合格證、出貨數(shù)量,裝進褲兜里,見我沒反應,把這些玩意兒用力塞給我,讓我回去復印一份給他,原件很重要、要保存好,竣工的時候拿不出來就麻煩了。
回程時,章迎朋說你們請的這四個人很牛逼,水閘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我好奇他們是嘴上牛逼還是手上牛逼,他說過幾天我就長見識了,剛才他都沒敢多說話,怕出洋相,接著又考我,為什么樁頭的鋼筋籠開了花?
早上我過去取芯的時候還是直的,現(xiàn)在被掰彎了,是為了抓住閘底板。
章迎朋說算我這小子還有點常識,我說這哪兒是常識,這是專業(yè)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