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環(huán)境激發(fā)了風樸原先探索的熱情,每當他打開門,先是有一股經(jīng)由人嘴巴呼出來的發(fā)酵的酒味飄進來,接著他聞到刺鼻的胭脂味。他已經(jīng)能走路了,但是仍然抱著一副觀望的態(tài)度觀察著每一個人。
風樸拄著根賭徒朋友給他削好的小拐杖,因為這家流香館樓層間上下的樓梯都很陡,除了攬客的風塵女子沒有幾個打雜的伙計,女孩子們聽著老板娘的吩咐,有時會連打雜的工作一起干了,這樣也算在工作外能有一點相當微小的收入。
由于收入甚微,沒人愿意化著妝提溜個拖把走來走去,只有一個邋里邋遢的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固定地干著這個工作,而那女孩也心不在焉的,不知道成天躲哪里玩,青樓的諸位對她常常視而不見,但不是說她們很鄙視她,她們只是想著自己的事而看不見她。
風樸下樓時就要非常小心,樓梯上蔓延著油水跟打翻的酒流成的液態(tài)藤蔓,稍不小心他就得摔下滑梯重新養(yǎng)傷。有時大家上樓,正好經(jīng)過風樸,風樸刻意要偏過臉去不想讓這些人見到自己臉上的墨字,結(jié)果大家習以為常地好像默許般就和他擦肩而過了。
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瞥向風樸一下,這讓他覺得大家的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
風樸有時坐在一個空座位上,糊里糊涂地想些事情,然后看著女子們和客人們像廚師到雞圈里抓雞的一樣你撲我我撲你,女人們被捉到了就咯咯地笑撲騰翅膀,然后就聽見男人勝利的大笑,他們玩累了就坐在桌子上喝酒,女人酒喝多了就臉紅,男人喝多了就要流汗然后敞開一點肚子。
可是大家從來都沒有暴露過任何除了歡樂之外的情感,這是令人疑惑的,這怎么可能呢?當打烊時風樸站起來,因為老板娘吩咐幾位姑娘開始收桌子了,整個流香館一片狼藉,她們就趁老板娘走上樓后互相鉤住彼此的脖子繼續(xù)白天的玩樂。
她們渾身都是酒氣混著奇怪的香氣,雖然與風樸都注意到對方,但不知道怎么相互打招呼,于是只是當作不認識一樣處在兩個圈子里。
打破這種僵局的是一天一個胖成球的姑娘忽然摸住額頭搖搖晃晃,大家以為她在使勁撒潑跳舞,結(jié)果她就開始喘大氣,向后一步一步退,結(jié)果退到風樸坐的那一桌上,睜著大眼睛一邊摸著胸口。
風樸順便拿桌上的茶壺給她倒了杯水,她一口喝了,喝水時一邊忽然瞧了風樸一眼,風樸問她剛剛眼前是不是一黑,她就順從地回答。
“是啊,就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就拼命地想要抓住個東西站住腳步,要沒坐下,我八成是死啦!”她這么講。
風樸以前在寒山寺時有個和尚就因為晚上讀經(jīng)讀的夜深,結(jié)果有過同樣的一遭經(jīng)歷,風樸用最輕描淡寫地語氣跟她們講了,她們似乎相信了,就湊過來,問他寒山寺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妙。
“可神了,”
“那些老光頭們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當然有,‘佛火千層屠’的傳說也的確是真的,你們這邊的人不會沒聽過吧?”
一個脖頸很白皙的女子盤起腳坐下來就數(shù)落風樸,“啊啊啊,小小年紀就露著看扁人的嘴臉了,輪得到你么,寒山僧渡?;实氖论E也不過是五十年前的事,大家憑什么不記得?”
“那我問你,姊姊,”風樸歪過臉瞅著那個脖子修長自上而下打量著他的女人,“這‘佛火千層屠’中的屠字是什么意思?”
“是塔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边@時那個臉圓滾滾的姑娘就擠進來鄭重地說,她眼睛不動地盯著風樸,好像因為他給她倒了杯水就救了她一命似的,“對,寶塔?!?p> “啊?!币槐娕泳土髀冻龌腥坏纳袂?,“寶塔嗎,是寶塔?!?p> “什么寶塔,”風樸譏諷道,接著看著那姑娘臉紅了一半,接著他立刻請那姑娘原諒,便說,“屠字并非是浮屠的意思,而是死人或者說死尸的意思?!?p> 幾個女孩聽見死人忽而啊的低聲呼了一聲,風樸接著講,“佛火千層屠之所以能救將死之人,并非是什么回生的迷信,倒更像是以命換命,老和尚們用畢生自律修行來的內(nèi)力打進將死者的體內(nèi),這要耗費極大的心力,往往修為盡失,壽命大損,結(jié)果是死人不會再死了或者吊得一時半會的性命,不過要死的就是傳佛火的自己了?!?p> 他繼續(xù)絮叨,“寒山寺修行佛火千層屠的往往是高僧,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燃了自己這層身軀化作佛火救得將熄的他人的枯枝,而他們自己則成為一層層的屠,在別人身上取得自己生命的延續(xù),他們認為自己的本質(zhì)是佛火,肉身雖枯萎,佛火未熄,他們便仍在世間存在。”
講完這些風樸沉默了,大家也都不再說話。
末了臨走時,那個白皙的高挑女子等大家都走了就跑風樸跟前,風樸偏過自己的半邊臉,可對方絲毫不在意他臉上的字,叉著腰給他說,“你以后千萬別當著面說我們這些人的不是,我們也都是姑娘走過來的啊,誰想當著大家的面被你取笑一頓呢?那‘語花’姑娘估計被你這么說了一句晚上又要睡不著覺?!?p> “我明天去向她道歉,這種事我以后絕不會再做了,你瞧著?!憋L樸男子漢地拍拍胸膛,結(jié)果那姑娘好像往常習慣一樣朝他拋了個眼色便不回頭就走了。
風樸的賭徒朋友好像不怎么來這家青樓,按他的說法,他不喜歡到處是清倌的青樓。
“同那些清倌姑娘,一不留神你就會走得很近很近,我討厭聽這些女人啰嗦,而同別的姑娘就絕不會跟你走得很近,我更喜歡這種很注重買賣關系而不注重人的姑娘?!彼v了幾句便下樓找人賭了。
據(jù)說流香館除了風樸、他的賭徒朋友這一對特殊住客外,還有一位神秘的住客。
照高挑女人的說法(風樸跟著賭徒朋友學會了一些賭博游戲,無聊時他常跟著她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玩來著),那人看似老氣橫秋,衣衫襤褸,裝模做樣,實則的確是個有錢人。
“你怎么這樣說呢?”風樸問,邊叫旁邊心不在焉地拖著地一邊拼命地忍著好奇結(jié)果還是看向他們這邊的掃地小女孩停手,說她實在好奇就跟他們一起玩不賭錢的賭博。
“你就扣著那個搖筒,這么搖,否則這個姓風的家伙會說我作弊。”姑娘沒聽風樸講話,只是教那女孩怎么專業(yè)著點擲色子、當好中間人,“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我剛才說······我心眼沒這么小,即使你作弊我也不會說的?!?p> “我沒作弊!”
“我知道——”
“我已經(jīng)想好你會做出什么反應了,臭男人···”她又開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這是她在陪同喝酒的客人時練就的一套本事,將自己脫離出現(xiàn)實的場景中,而是依靠著想象耗盡著時間。
“你會說我作弊,接著抓住我的胳膊,趁機摸上一把揩揩油,是不是,啊?”她咯咯地笑,風樸閉上眼嘆息是不是天下女人都或輕或重地有一種妄想。
風樸接著重復自己剛才的問題,高挑姑娘就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自己搽粉的脖頸,眨了好幾次眼,接著講,“那老頭,他第一天來時我不在,只聽大家說,是大家說,你不要說是我說的,大家說他趕著匹馬車來的,馬車上裝了一車金銀,他進了流香館就直接高聲問話老板娘是誰請她收留他?!?p> “他要住宿的話,明明帶了那么多銀子,為什么會選流香館?”
“因為流香館氛圍很好,照我說就已經(jīng)超過了全清姑關,甚至超過了陽關的青館?!彼v。
旁邊擲色子的小女孩忽而笑了一下,高挑姑娘便不樂意,盯著她看,風樸原以為她會甩一巴掌,他把她想的太壞了。
小女孩怯生生地講,“那位爺爺不是為了住好房子才來的,是逃難才來的!”
“別聽這臭丫頭瞎說,姓風的。”
“我說的句句屬實?!迸q紅了臉,搖筒的手停在半空。
“好好好,嘿嘿,”高挑姑娘對著風樸使了個眼色,“姓風的,你說你臉上這個風字是怎么來的來著?”
“風某受人陷害才得此烏字?!?p> “句句屬實?”她笑著問。
“句句屬實!”風樸斬釘截鐵道。
“喏,我們家這個賊精朋友也這么說。”她翹翹鼻子歪著臉對那小女孩說。
小女孩都快哭了,“我跟他不一樣!”接著說,“是爺爺親口告訴我的,他閑著無聊時一個人坐在角落喝悶酒,我掃地經(jīng)過,他就自己跟我說話,還讓我看他帶的滿滿的那些東西了呢!”
“那些東西?是錢嗎?”
“是書!而且肯定不是一輛車拉來的,要好幾車呢!”
風樸跟那名叫阿玉的姑娘互換了一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