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梁歌再一次回到竹故之地,是五十年后了。
這一年,他七十五歲,步履雖是穩(wěn)健,眉宇間仍有了滄桑的痕跡。
“楚又,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倒沒餓壞?!?p> 顧梁歌一如年輕般愛開玩笑。
“餓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楚又靠在門邊,對著已是老人的顧梁歌露出一貫的楚氏冷笑。
“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不管是模樣,性格,楚又一如當(dāng)年。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動。
他依舊這般年輕。
顧梁歌笑了笑,“楚又,你該不會是妖?”
“對,我早該把你煮了吃。”楚又聳聳肩膀,“可惜你不好吃?!?p> 顧梁歌好笑地搖了搖頭,他環(huán)顧竹故之地的一切。
這里并沒有什么變化,若有,也只是竹子更多罷了。
“故人相見,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楚又偏了偏身子,顧梁歌走了進來。
“上好的清康?!背肿讼聛?,嫻熟地泡茶。
香氣繚繞。
“回昊清宗了嗎?”楚又遞給顧梁歌一杯茶。
晶瑩透亮的白色瓷杯,襯得墨綠色的茶水更顯剔透,宛若翡翠。
顧梁歌輕輕抿了一口茶,茶香沁脾。
顧梁歌點了點頭,“宗門一切都好?!?p> “有你那位小師弟在,你也不用操心?!?p> 顧梁歌深以為然,天行一向能處理好宗門所有事務(wù)。
何況成了掌門的天行更顯穩(wěn)重。
顧梁歌放下茶杯,“云頌可要來?”
楚又點點頭,道:“前幾日他在此夜宿,他說曾飛書與你?!?p> 偶爾,陶云頌和年修雅會過來竹顧之地與楚又聚聚。
陶云頌鎮(zhèn)守下塘,年修雅則替年修和完成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四處除妖。
更多的時候,竹故之地是冷清清的,只有楚又和萬年不變的竹子。
顧梁歌嗯了一聲,道:“楚又,你成日對著竹子,該找個人了?!?p> 話題轉(zhuǎn)得莫名,楚又卻是明白,“這就不用你操心了?!?p> 顧梁歌笑了笑,“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喝上你的一頓喜酒?!?p> 楚又看著顧梁歌。
往日漆黑如墨的發(fā)絲已成了銀色,顧梁歌的臉上有了歲月的印記,只是那雙眼眸依然清冷,卻也沉淀著歲月給他的睿智與平和。
兩人相顧無言。
楚又抿了口茶,壓下心中泛起的一絲酸澀。
放下茶杯,楚又似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顧梁歌的后背一眼——
他的背上,是一宗黑色的卷軸。
“你的除妖異錄完成了?”
“尚差一只。”顧梁歌搖頭,“云頌飛書與我,說下塘鎮(zhèn)最近出了一妖,我便尋了過來?!?p> 這也是顧梁歌來這里的原因。
自魔始被誅滅,妖怪越發(fā)少了,世人的日子越發(fā)安穩(wěn)喜樂。
聶洱,這便是你想要看到的罷。
顧梁歌暗自想著。
“何時出發(fā)?”
“明晚?!鳖櫫焊璧溃骸耙涝祈炈?,這妖喜在月圓之夜出現(xiàn),明天是月圓之夜?!?p> 顧梁歌道:“楚又,待除妖異錄完成,聶洱便會出現(xiàn)罷?”
五十年前,聶洱得了劍靈,同時學(xué)成了玄火神鬼令。
可遠遠不夠。
聶洱的靈力無法與何熙相比。
他不能將玄火神鬼令發(fā)揮到極致。
方家世代以誅滅魔始為己任。
到了楚又這代,他早已有了對策,而在與劍靈談話后,他更有把握。
他設(shè)了一個法陣。
一個能徹底困住,讓魔始不能復(fù)生的法陣。
天地萬物,盡在五行。
白與黑,善與惡,仙與魔,五行所衍。
金,木,水,火,土。
陶云頌的青木之心。
年修雅的無生之水。
顧梁歌的黑色之雷。
莫成的紅色之火。
作為黑體的楚又,將自身靈能與五行心血融合,再灌入在聶洱體內(nèi)。
陶云頌散盡一身修為,在聶洱體內(nèi)設(shè)下五啟誅魔鎮(zhèn),以玄火神鬼令為陣眼。
玄火神鬼令一開,五啟誅魔陣開啟。
黑暗與魔氣,本不可能被徹底消滅,唯有將聶洱化為光明,與其融合。
相生相滅。
聶洱永永遠遠成為了世間的一部分。
生于五行。
歸于五行。
克妖滅魔。
不入輪回。
人間冥界。
再無聶洱。
顧梁歌曾問過楚又,誅殺了魔始的聶洱去了哪里。
楚又只給他一個空白的黑色卷軸,“若你除妖到了一百之?dāng)?shù),便可與聶洱見上一面?!?p> 一百只就是一百只。
顧梁歌知道楚又言出必行。
他一直相信楚又。
正如當(dāng)年,他將他從泥濘中拉了出來。
顧梁歌曾在莫成死后,意志消沉,渾渾噩噩。
是楚又將他帶到莫成與陳元的墓碑前,說了一句話。
楚又道:阿梁,莫成身為昊清宗掌門,有魔始魔力加持,殺你不過輕而易舉,他為何遲遲不發(fā)動離心攝魂陣,又為何要留下一滴心血?
顧梁歌猛地抬頭,霎時通透。
他不知道師父莫成與扶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
但莫成留下了一滴心血。
一滴他早已預(yù)見,為了誅殺魔始而留下的心血。
“我既說過,必能做到?!?p> 楚又的話將顧梁歌從思緒中抽離,顧梁歌笑道:“我知,楚又。”
兩人聊了許久。
天色漸晚。
顧梁歌望了望窗外,不知不覺有些乏了。
楚又站了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木塌,道:“晚些云頌會來,你歇息罷?!?p> 許是真的累了,顧梁歌點了點頭。
一枕木塌,顧梁歌便覺眼皮困倦。
顧梁歌看了楚又一眼,閉上了眼睛,聲音輕小,“最后一只妖了,楚又……”
話未落,顧梁歌已沉沉睡去。
楚又看著顧梁歌。
良久,良久。
他抿了抿嘴唇。
“阿梁?!?p> 楚又在木塌前坐了下來,他伸手,手指在顧梁歌額頭輕輕一點,“沒有最后一只妖怪?!?p> 聲音輕不可聞。
顧梁歌雖已老,臉上卻沒多少皺紋,楚又彷佛能看見顧梁歌少年時候清冷的模樣。
手指沿著額頭往下,停在顧梁歌眉間,一縷金色的光芒沒入了顧梁歌眉間。
“阿梁,答應(yīng)你的,我必會做到?!?p> 楚又右手一翻,黑色的煙斗赫然在手。
他輕輕吸了口煙。
煙霧繚繞里,楚又的臉看不真切。
“生非生,死非死,黃泉路,莫相逢?!?p> 顧梁歌什么也聽不到。
忽而,顧梁歌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落日。
天空被連綿不斷的金黃色覆蓋,霎時好看。
空氣中流動著風(fēng)的氣息,沁人心脾。
“嗯?”
顧梁歌正沉醉景色,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抹身影。
身影瘦削,筆直挺拔。
咚……
咚……
咚……
顧梁歌心中狂跳。
他呆在原地。
好一會,才邁開腳步。
“聶洱!”
聽到聲音的黑衣少年轉(zhuǎn)過頭來。
黑瞳黑發(fā),眉目清朗。
不是聶洱,又是誰?
“阿梁,你來了?”
少年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干凈好聽,“我等你好久了。”
顧梁歌一步步走到聶洱旁邊。
“聶洱,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p> 顧梁歌聲音竟有些委屈。
聶洱笑笑,“阿梁,我們走吧?!?p> 顧梁歌只點了點頭,“好?!?p> 一如以前的每個時候。
彼此毫不猶豫地信任。
聶洱與顧梁歌身后,年修和靜靜站著。
他看著那位黑衣少年與藍衣青年越走越遠。
聶洱與顧梁歌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野里。
良久,年修和輕嘆一聲。
“楚又,我已遵守約定?!?p> 似有感應(yīng)般,竹顧之地的楚又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顧梁歌眼眸閉著,神情安靜,如睡著一般。
被取了心血的顧梁歌,壽命減半。
縱然如此,他依然義無反顧。
“阿梁?!?p> 楚又望著顧梁歌的臉,思緒仿佛在瞬間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年,莫成被魔始所殺。
可莫成始終看著聶洱。
或者說,莫成透過聶洱,在看著什么。
莫成始終相信,聶洱一定能找到他留下的東西。
而楚又在聶洱醒來后,默默走到陳元的墓碑前。
靈力一轉(zhuǎn),一滴紅色的心血靜靜懸浮在楚又與聶洱眼前。
他與聶洱相顧無言。
大陣最重要的五行之血——莫成的心血。
“別告訴阿梁。”
陣法落成的時候,聶洱開口。
楚又只是點了點頭。
他留下了聶洱的一縷頭發(fā)。
這縷頭發(fā),是聶洱的一縷魂念。
年修和得以用此魂念,讓顧梁歌與聶洱在冥界相見。
縱然這縷魂念很快會消失世間。
卻也是楚又與年修和的一個約定。
這個約定,是他們兩人永遠的秘密。
年修雅不會知道,顧梁歌也不會知道。
這個秘密,埋在塵念香纂中。
塵念香纂,方家世代族長的寶器,能連接一切時空。
冥界,煉妖界,人間,仙界。
方家歷代族長只能開啟一次塵念香纂。
塵念香纂內(nèi),被連接的時空里,人的一生,如走馬觀燈般呈現(xiàn)。
楚又纂改了年修雅可以看見的記憶。
當(dāng)年在東方之森,年修和身受重傷,只因他是極陰之魂,得冥王相救。
冥王壓下年修和的魂魄,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救年修雅。
鳳凰火無法救下八脈盡斷的年修雅,是年修和以命換命。
同時年修和尋來無生妖丹,妖化年修雅的心竅,徹底斷絕年家換命的念頭。
年修和隱藏了所有的秘密。
他不會讓年修雅知道。
擁有極陰之魂的自己得冥王所救,將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作為冥界執(zhí)掌。
沒有輪回。
沒有生死。
正如楚又不會讓顧梁歌知道,聶洱早已化為塵世,不入輪回。
塵念香纂里,年修雅與年修和得以相見。
年修和遵守約定,了卻顧梁歌心愿。
已是沉默好久了。
窗外不知何時吹來一陣冷風(fēng),驚醒了楚又的思緒。
楚又定定地看著顧梁歌。
良久,他默默抱起顧梁歌。
一抔黃土,萬事皆休。
楚又默默坐在顧梁歌牌位前。
身后,陶云頌?zāi)阒?p> 他看著楚又的背影,彷佛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失去妖兒和二叔的自己。
好似這個世界,只剩自己一個。
良久,楚又道:“云頌,陪我喝杯酒罷?!?
語清喬
《除妖異錄》正式完結(jié)啦。 番外填了不少正文的坑。 完結(jié)的心情很舍不得。 其實有點遺憾的,故事寫的并不完美。 特別是莫向晚,明明她的故事也有構(gòu)思,卻因為劇情無法呈現(xiàn)(再一次鞭策自己要寫大綱)。 明明完結(jié)的時候,有很多想說的,卻也說不出來。 希望下個故事,自己可以寫得更好。 真心感謝每位看這個故事的小可愛。 衷心祝愿大家事事如意。 我們下個故事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