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朔城,儺神廟,整個下午壓頂?shù)臑踉贫季鄱簧ⅲ瑯?,也讓城中之人感受不到夜幕的降臨。
原本在城中占地不小但卻孤零零的儺神廟,經(jīng)過這幾年不斷在廟外擴建回廊,使得這塊區(qū)域成為度朔城最為擁擠的區(qū)域。
若在往日,這個時節(jié)便是烏云遮天狂風怒吼,哪怕是暴雨傾盆而下,儺師們?nèi)匀粫趦駨R外舞儺競儺。
以前這個時候最忙亂的當屬儺神廟廟祝,各路儺師們?yōu)榱藸幰粔K位置更好的空地作為舞儺的場地,往往會起爭執(zhí),一天之內(nèi)出現(xiàn)十幾場摩擦,數(shù)起大規(guī)模的沖突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可今年不同,確切的說是近幾年凡是節(jié)日之時,儺神廟左右的儺師們都極少出現(xiàn)之前雜亂的沖突場面。
原因便在于如今掌權于儺神廟的笑臉儺師們。
作為近幾年風頭正勁的一個新興儺師群體,笑臉儺師們不僅是迅速的占據(jù)儺神廟各個位置的話語權,還隱隱有了儺師群體領頭人的趨勢。
迥然不同的儺風,干凈利落的行事風格,號召大一統(tǒng)的理念,還有對儺神狂熱的崇拜以及種種奇跡顯現(xiàn)的出現(xiàn),讓不少度朔城附近的少年紛紛加入到笑臉儺師的序列。
當然,市井謠言中那些中傷笑臉儺師的言語也是日囂塵上,什么笑臉儺師來路不正啊,儺神廟內(nèi)使用不可見人的權謀排除異己啊,種種言論莫說是儺師之間,便是市井百姓也能說的頭頭是道。
更有甚者,會在街頭巷尾為了自己支持的儺師相互斗毆,甚至為了爭辯那種說法更真實而打的頭破血流。
只是這些都改變不了笑臉儺師的崛起,和他們逐漸坐穩(wěn)眾多儺師流派中的第一把交椅。
半日烏云卻只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只是越發(fā)厚重的云層預示著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雨即將潑灑在度朔城。
儺神廟外,除了條條回廊里擠滿了相應號召前來匯聚的儺師,便是回廊之外,儺神廟與各條街道的交匯之處,也有陸陸續(xù)續(xù)趕來的儺師在此安營扎寨。
儺師們見縫插針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強,總能在犄角旮旯之地找到個落腳之地。
沒有往日節(jié)日來臨前歡快的氣氛,也不見那鑼鼓不停舞儺不止的熱鬧場面,只是在一片沉默之中,各自忙著手頭上的事情,更有不少人只是坐在地上呆呆的舉頭望天,似乎在等下雨的那個時刻,也似乎再等廟內(nèi)一個消息的傳來。
今日所有的儺師都匯聚于此,而各路儺師的當家人也早已進入儺神廟內(nèi),等候儺神降臨前最重要一次儺神會議的召開。
儺神廟大堂內(nèi)木門緊閉,一排排牛油火把將整個大堂照的通亮。
大堂自進門處起一直延伸到大堂祭祀臺前,堂內(nèi)兩側(cè)各自擺放的一排座椅,此刻已是座無缺席。
而祭祀臺正前方,有三把格外粗獷的柳木椅,背靠祭祀臺,正對大門。
三把椅子居中的那把,儺神廟的廟祝正端坐于上,而一般笑臉儺師們私底下更喜歡把廟祝成為首領。
笑臉儺師的領軍人物洪添,正當壯年,一身氣血便是有意遮攔住,也讓靠近之人如同巨石壓頂,
情不自禁的生出崇敬之情。
洪添當上儺神廟祝,接受儺神廟大大小小事物起,一改儺師各個流派私斗不止,只認祭祀不認廟祝的局面,威信一時風頭無二。
最左邊的椅子之上坐著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這位似乎時刻都在睡覺的老者,便是儺神廟前廟祝。
據(jù)說,當時老廟祝為了儺師能夠趟出條像諸子百家一樣的道路來,一眼便相中了當時還很落魄的笑臉儺師洪添,主動讓賢,才有了如今儺師政順人和的大好局面。
而最右邊的座椅之上,一個根骨強健的老儺師正一臉沉靜的看著堂下眾人,與其余二位的躊躇滿志和濃濃睡意不同,老儺師陰沉如水。與吉祥物老廟祝不同,至今仍能一頓能吃一斗米十斤肉的老儺師,是整個儺師里最固執(zhí)的一個,也是眾多古派儺師推舉出來的大首領。
老儺師看著大變模樣的儺神祭祀堂,看著堂下眾多熟悉的老面孔不禁十分感慨,只有老者看向眾人時,才依稀可見老者臉上緬懷的神色。
要是在往年的這個地方,正是自己和一幫堂下的老家伙爭吵不停的時候,而現(xiàn)在,那幫老家伙推出個老廟祝作傀儡,頂在前面去承受洪添的手段,只會私底下使些勾當。
只是不知道這幫老家伙反映過來沒有,一步退步步錯,如今的洪添大勢已成,再往后任其發(fā)展下去,要是沒有一個十足的理由,這幫老家伙恐怕是連陰奉陽違的機會都沒有,
一旦所謂的儺神現(xiàn)世,不管是真是假,各路儺師都難逃被儺神廟或者說笑臉儺師吞并的惡果,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只需要一夜,各家那些所謂的儺師傳承將成為空白。
當那個時刻真的來臨時,那個儺神到底是正是邪還重要嗎。
不重要了。
歷史是后來者書寫的,當年他們這群儺師披肝瀝膽,攆走了盤踞在此地為禍一方的山水神靈和各路仙家勢力,成就了度朔城儺城的美譽。
而如今,恐怕是要歷史重演,只不過是另一個披著儺師外衣的入侵者,慢慢清洗掉原來的主人罷了。
以洪添為首的新派儺師,為了儺神的降臨設定了一個極為龐大的計劃,而計劃的重點,就在于血祭。
以海量血祭氣血求得所謂的儺神降臨度朔城,所以壓根沒有什么傳承遺跡的度朔城,今日頻頻傳出又異寶現(xiàn)世的傳聞,若不是孟祥提前就猜到了洪添的布局,連這個看穿世間滄桑的老頭子都要相信那夜夜寶氣沖天的征兆了。
此番規(guī)??涨暗难溃炔恍枰獌畮焸兏试阜瞰I,又不會波及到度朔城土生土長的信徒,凡是被異寶吸引來的煉氣士們,自然也就成為了那撲火的飛蛾。
只有如此做合不合理,眾人皆心有靈犀的避而不提。
從種種跡象來看,洪添甚至如今的笑臉儺師一脈,皆出現(xiàn)了極為不正常的跡象,如果所謂的儺神真是那魔道化身,那么這次集會便是堂下眾人最后一次修正錯誤的機會。
就算洪添如今大勢已成,可城中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煉氣士,那是一股足以掀翻度朔城的力量,也是孟祥需要借助的力量。
只要孟祥與各家祭祀達成一致,就有八成的把握消除掉這場逐漸偏離正軌的祭祀活動,但幾日前各位祭祀的閉門不見,讓老儺師獨木難支。
老儺師孟祥默默的祈禱著,希望那幫老家伙還能有點當年的余勇,如果錯過了這個最后的機會,必將鑄成大錯。
而被老儺師先后注視過的幾個人,正臉沉似水的端坐在椅子上,同一個表情,同一個選擇,卻是各有各的小算盤。
堂下兩側(cè)的座椅之上,皆坐著一個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儺師,只有一個青年人玩世不恭的癱在座椅之上,顯得極為扎眼。
笑臉儺師褚棠,自洪添成為儺神廟廟祝之后,這個年輕人便扶搖直上成了笑臉儺師一脈新的祭祀,也是洪添最得力的助手和支持者。
褚棠瞥了眼坐在上方的孟祥,心里暗自冷哼了一聲,暗暗罵了句孟祥頑固不化,守舊守舊,再守能守回上古時期去嗎。
說是儺師,其實呢,一群不倫不類的煉氣士罷了,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又不是真正的古巫,守個屁。
與褚棠走的比較近的,是整個祭祀堂中第二年輕的儺師,青冠儺師朱汝輝,因為繼承父親衣缽的原因,所以在中年年紀便在祭祀堂有了一席之地。
但和褚棠相比,朱汝輝卻多了個人的小心思,按照洪添私下的許諾,一旦儺神降臨,儺師大勢已成,便可以走出大山與三大王朝境內(nèi)的山上仙家一較高下。
到那個時候,他朱汝輝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外鄉(xiāng)人洪添都能坐得了廟祝,他朱汝輝未來為什么不能試一試呢。
再說,一個小小度朔城又算的了什么呢,儺師傳承,誰會在意這些,大不了在山門境內(nèi)找個小山頭各自傳道罷了,總有讓各家儺師流傳下去的法子,可是讓儺師真正成了山上宗門的機會卻是千古難逢不容錯過的。
而坐在右排座椅第一位的犄角儺師鳩有道,此刻正在閉目養(yǎng)神,絲毫不理會孟祥對于自己的種種暗示。
在這幫老資歷當中,鳩有道能坐在這個位置,可見他的地位之高,只是對于這次詭異的儺神降臨一事,鳩有道也有著他的考慮。
對于儺師能夠走出群山,鳩有道本身也是極為認可的,哪怕付出些代價也是在可以承受范圍之內(nèi)的。
至于洪添背后是否還有其他隱秘,儺神地位正統(tǒng)與否,在鳩有道看來都是可以放一放的事情。
儺師的祭祀臺上多一個儺神不多,少一個儺神不少,只要能借上力量,讓儺真正向儒墨佛道一樣真正入世,才是鳩有道畢生追求的目標。
這一點,只會和稀泥的老廟祝給不了,孟祥也給不了,而洪添或許可以。
如果說堂下眾人有誰能和老孟祥結(jié)成盟友的話,那就是左側(cè)之首的火眉儺師胥公略了,只是這個昔日與孟祥最為要好的老儺師此刻也是雙目緊閉,不去理會老孟祥的目光。
同為古儺師的推崇者,更是愿意為儺神奉獻一生的老祭祀,既不是這種利益熏心的投機者,也不像沈鑫這些年輕祭祀一般,看待事物那么急躁輕浮,但胥公略依舊站在了看似中立實則打算隨波逐流的中立一方。
理由很簡單,這些年每每起儺,便是胥公略這等功力深厚的老儺師,也漸漸難以感受到儺神的氣息。
甚至胥公略一度懷疑,究竟儺神是真的存在,還是向那些淫祀雜仙一樣,只是自己這些癡心人的一片妄想罷了。
他們當年以儺起家,受儺神指引,來到度朔城,甚至如有神助的趕走了原來盤踞此地的諸多強大煉氣士,而如今,儺似乎離他們遠去,見多識廣的胥公略也不是當年那個在田間地頭刨食吃的那個愣頭青,
他甚至心中有一個無法與人言說的恐懼,那就是如果這一切只是個謊言怎么辦,如果那些當年的神引是個騙局呢。
山下世俗之人的騙局都可以布局幾十年,更何況是山上神仙們,動輒壽命數(shù)百的山上修道人,在必要的時候布一個百年之局,似乎并不是什么難事,據(jù)說那些魔道巨擎就擅長此道,如果真是這樣,也許就要驗證在這次儺神降臨之上了。
黥面儺師沈鑫,一個身材枯瘦的老者,自年輕時便和孟祥不對付,明爭暗斗好些年,如今更是看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不爽。
只不過這些年,沈鑫不要壓制孟祥了,便是之上提到的這幾個老家伙也不是沈鑫能夠拿捏了的,不過誰成想半路殺出來個洪添,成了攪動原有格局的那個變數(shù)。
洪添謀劃之事,若是成了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敗了罪責也是洪添一人的,最多加上個笑臉儺師這一支,怎么算也不吃虧啊。
就算其中真有貓膩,又能如何呢,天塌下來自有高個頂著,三大王朝不管,不還有儒墨兩家的圣人坐鎮(zhèn)這塊大陸嗎,真出了禍事自會有圣人出手。
千年以前,大月王朝不正是如此崛起的嗎,既然有人牽頭,那便順從的跟著便是,出了狀況再說。
更何況,這次用不著儺師子弟自己的血,度朔城內(nèi)近幾日已經(jīng)匯聚了不少各路煉氣士,正好可以那他們做血祭。
洪添滿意的看著堂下眾人,除了個孟祥之外,基本上沒有了反對他的聲音。
提到孟祥,這些年著實讓洪添頭疼,有實力有資歷有威望有手腕,便是洪添不斷提高了儺神廟的話語權,一再施壓,也奈何不了孟祥什么,孟祥一脈的儺師對其忠心耿耿,甚至整個儺師群體里不乏有其崇拜者。
不過儺神降臨一事就差最后一步,孟祥終究只是螳臂當車罷了。
按照儺師舊有的傳統(tǒng),每逢請儺上身必須是儺師先奉上自己的精血,以此為引,召喚冥冥之中的儺神。
這次要召喚儺神下凡的代價之大超出眾人想象,只是洪添夸下???,此次儺神降臨本事托夢與他,無須自家子弟付出一絲一毫代價,只需要作壁上觀罷了。
之前種種謀劃即將排上用場,被洪添已各種方法吸引來的煉氣士也是越聚越多。
眾多被算計其中的煉氣士不光可以成為儺神降臨的養(yǎng)料,還可以借此機會清一清度朔城周邊逐漸出現(xiàn)的各個仙家勢力。
據(jù)線報,自從異寶現(xiàn)世的消息放出之后,不光是附近的山頭煉氣士和零散野修趕了過來,連幾十年前呈喪家犬之勢逃走的那幾個儺師公敵,這次也悄悄潛入進了度朔城。
正好一網(wǎng)打盡,徹底抹除掉之前的歷史痕跡,而且這幾個公敵的身影,也是讓堂下幾個老東西這么配合的原因。
此時的洪添一想到之后將要發(fā)生的場景,便感到有些興奮的戰(zhàn)栗。
牛油火把不時的發(fā)出啪啪的火花爆炸之響,似乎提醒著諸人時間的流逝。
洪添雙手輕撫座椅,沉聲說道:“既然諸位都來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城中諸位的那幾個老對頭已經(jīng)感到了不對勁,如今儺神法陣已經(jīng)開啟便再無后悔之路可走。血祭一旦開始不可中斷,到時候由我笑臉儺師一脈進行對城中煉氣的驅(qū)趕圍殺,如有其他漏網(wǎng)之魚,還望諸位在外圍一并剿滅?!?p> 一位意氣奮發(fā)的廟祝起身走上祭祀臺,高聲吼道:“諸位,儺神大業(yè)就在此一舉,望諸位祭祀奮勇,愿儺神之光永照大地?!?p> 不論是一直以來在暗暗作梗的孟祥,還是自打坐下后從未睜過眼的老廟祝,此刻也皆已起身。
堂下眾人早已起身,恭謹?shù)某觥霸竷裰庥勒沾蟮亍!?p> 燈火下,只有老儺師孟祥深深的低著頭,看不清老者臉上的表情。
客棧之內(nèi)。
“血祭,煉氣士,我們,這幾日,是你族老祭司告訴你的。”
周福氣目瞪口呆的接受這孫瓊林口中說出的天大禍事,一時間猶如回到在映月鄉(xiāng)那個漫長的夜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