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吹牛
小平頭百爪撓心，歪著頭瞟一眼韓偉，又看一眼沸騰的人群，十足地不甘心。
“你等著！”
小平頭把紅色夾克搭在肩上，憤憤地走出游戲廳。
“走，今天我請你們吃飯！”韓偉正在興頭上，左右兩只胳膊摟著我和成鐘磊，此時的韓偉就像重獲自由的小鳥，得到解放的犯人，或者是逃離獵人追捕的動物，那種好心情無法形容，一種勝利者的自豪洋溢在他的臉上，他覺得陽光無比燦爛，鳥兒的鳴叫格外動聽。
“請我們吃什么？”我們?nèi)齻€一起走出了游戲廳。
“麻辣燙，怎么樣？再喝點小酒?！?p> “太好了！”成鐘磊這個吃貨，第一個表示贊同，一點都沒有猶豫。
一間門面非常小的飯館被招牌上“麻辣燙”三個碩大的字襯托著，紅底白字，尤其顯眼，還沒有聞見麻辣燙煮水的香味，大老遠就能看到這三個大字。“麻辣燙”的左邊是三個小字——“千簽匯”，這其實是這家小店真正的招牌。
小店門口擺著一張印著“霸道”的燒烤架，右邊摞起七八層空啤酒箱。就是這么個小門臉，老板還掛起了“時尚健康麻辣燙倡導者，城市快餐新選擇”的橫幅，旁邊的一家女式服裝店門可羅雀，女店主磕著瓜子，不斷地向外張望。
“里邊坐，里邊坐，這里有餐盤，你們自己選，葷素分開?！?p> 老板很熱情，灰色的短款馬甲里面挺出一個油肚，一個黑色挎包緊貼著肚皮，笑起來八字胡跟著上揚。
“老板，來六瓶啤酒，冰的，黃河。”韓偉說。
坐定后不久，麻辣燙便出鍋了，娃娃菜、牛百葉、黑木耳、油麥菜、花菜、平菇、魚豆腐，滿滿一盆。
“我的魚丸！”成鐘磊撥拉著盆里的菜，非要找出他點的那幾個魚丸。
“干！”
三個人的酒杯撞擊在一起，啤酒沫隨著杯子的劇烈震動，漫溢到手上，形成氣泡的二氧化碳直沖而上。三人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成鐘磊的嘴角流出未進入口腔的一股“逃兵”，像一條蚯蚓從嘴角往下巴爬行。
“我一喝酒就高興，趙勇，你說這是為什么？”韓偉一杯啤酒下肚，在酒精的作用下毛細血管舒張，臉頰已經(jīng)微微有些泛紅。
“酒精進入身體，在大腦里血清素和多巴胺會增加，這兩種東西融合在一起會讓你的心情變好?！?p> “不對?！?p> “那你說為什么？”
“酒就像一團火，可以把我五臟六腑的所有晦氣都燒光?！?p> “歪理邪說！噢，我想問你，你為什么要在后背紋一把左輪手槍？”
“你看過美國西部片沒有？”
“沒有?！?p> “那些西部牛仔要么叼著牙簽，要么叼著雪茄，穿著牛皮套褲，一言不合便在須臾間從褲腰拔槍射擊，打完一輪以后一吹槍口，轉(zhuǎn)兩個花活兒插入槍套，進酒吧一口喝完一杯龍舌蘭，一言不發(fā)出門上馬，迎著西部的落日而去，你說酷不酷？”
“哈哈哈，原來你是被放牛的傳染的??！”
三個人推杯換盞，又喝了一陣。
第二天，韓偉把自己如何擊敗小平頭的經(jīng)歷添油加醋、舌綻蓮花地說給大家聽。
孫巖、達偉、白偉、孫鵬聽得出了神，連連稱奇，佩服得五體投地，孫巖只迭聲地問，“后來小平頭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灰溜溜走了唄?！?p> “你可真行，你是高手中的高手?。 边_偉一直視韓偉為自己的老大哥，覺得自己跟韓偉比起來，是一個在天上飛著，一個在地上趴著。
“不把勁努圓還能行？我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干掉他的！不過我抓住了他的七寸?！?p> “什么七寸？”白偉問。
“就是下盤唄，他的薄弱環(huán)節(jié)?！?p> “人狂無好事，狗狂挨磚頭?！表n新枝在紙上刺刺拉拉劃了幾下，嘟囔了一句，只有我聽見了。
韓新枝這個人說話，經(jīng)常有一句沒一句、陰一句陽一句的，哎，我看她快成瘟神了。
中午飯，我通常都是在姥姥家吃。姥姥姥爺住的是平房，不大的院子里三家人雜居，共用一個旱廁。姥姥姥爺住堂屋，另外兩家人分居兩側(cè)的廂房，旱廁在堂屋邊上。中國人的故事里，永遠缺不了院子，“院和寧，家和興”已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情結(jié)，院子，對于中國人而言，不僅是物理的空間，更是家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院子的地方，就有我們真摯淳樸的情感記憶。
姥爺坐在房門口的屋檐下打蒼蠅，蒼蠅拍的拍柄上接著一根長長的竹棍，這讓坐著馬扎的姥爺不用動窩便能消滅兩米以外的蒼蠅。蒼蠅作為四害之一，是我們堅決要消滅的對象，居委會要求把蒼蠅尸體用火柴盒裝起來，作為“愛國衛(wèi)生運動”的一項任務(wù)，和老鼠尾巴一樣，定期上交。
蒼蠅的蟲類繁多，常見的有飯蠅和綠頭蠅，飯蠅個頭小，綠頭蠅個頭大。
姥姥在屋檐下盤起來的灶上做飯，一雙“解放腳”在烏黑的灶前停停走走。8歲時，姥姥的母親強迫她裹腳，12歲時，聽到“放腳”的消息后便不再裹腳，但兩只腳已經(jīng)變形，尋找一雙合適的鞋子成了她最大的煩惱。
“姥爺，姥姥?！蔽医幸宦暎具斯具撕认乱欢亲記霭组_。涼白開盛在一個天藍色的洋瓷水壺里面，洋瓷水壺放在廚房土灶旁的水缸蓋上。
“洗洗手，準備吃飯了?！崩牙央菔蛛兆愕夭賱诎肷畲蟮男脑妇褪莾号訉O吃飽穿暖。
吃完姥姥搟的雞蛋臊子面，姥爺“安頓”好自己的假牙，照例午睡，一把一把的鼾聲，像拉著風箱。
姥姥沒有午睡的習慣，喜歡在午飯后喝一杯釅茶。
“這周輪到我們值日，你給寫個值日牌吧?！崩牙燕坂鄣卮甸_水上的浮沫，呷了幾口茶。
姥姥手里拿著一個木牌，木牌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一根尼龍繩穿過木牌頂端的窟窿眼，打了一個活結(jié)，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院子里的三家人輪流值日，一家人一周，負責打掃院落，開關(guān)院門。
“姥姥，有筆嗎？”
“我不識字，哪里有筆??？”
姥姥是五姐弟中的老大，下面有四個弟弟，四個弟弟都上過初中，有文化，唯獨這個姐姐整日與針線茶飯為伍，沒有上過一天學。
“馬老師家有粉筆，我記得放在她家廚房門口的筐里?！瘪R老師是永昌路小學的退休教師，教語文，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馬老師睡了?！?p> “我去拿，不就是半根粉筆嘛?！?p> 馬老師家的廚房在她家屋子的正對面，他家的屋子掛著竹簾。竹簾是家家戶戶一到夏天都使用的物件，粗竹篾用小繩編好，縱向四道，兩頭留出寸許，中間均分，隔著竹簾遠觀，影影綽綽地見人見物，貼近看雖隔著也幾乎什么都可以看清。馬老師家的竹簾兩邊還縫上厚藍布，禁臟耐用不扎手。
我剛一伸手，就聽見馬老師在屋子里的咳嗽聲，隨之一只手從屋內(nèi)掀開竹簾。
“誰在我筐里踅摸東西?。俊?p> 我的頭嗡地一下就木了，怔了許久說：
“是我，馬奶奶，我找半根粉筆，給姥姥寫值日牌，看您還睡著，就沒打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