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引疏砧、斷續(xù)殘陽里。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
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侭無言、誰會憑高意??v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
古往今來,游子思鄉(xiāng)、離人念愛,最是斷腸。縱有千般愁萬般怨,亦是心中無法割舍的牽掛,越是心痛折磨越是在意,可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這幾日里伏陽和冬藏都不在家,清夷整日蝸居家中無所事事,隨手翻開一本宋詞選集打發(fā)時間。無意中看到這首詞的時候,清夷無意識的念了好幾遍,而后沐浴著午后的斜陽愣了好久,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只是單純的曬了一下午的太陽。
秋日韶光短,天色忽已晚。不過一愣神的功夫,一個下午的時間飛速而過,烏壓壓的夜幕便蓋了上來。
清夷在黑暗里靜坐良久,直至被不遠處隨天色暗下而亮起的華燈照亮眼瞳。在夜色的掩映下,清夷靜靜的微笑,有些自嘲,又似乎在嘆氣,眼角眉梢都是滿滿的釋然。
不過是想起了些許前塵往事,那些清夷已經久已不再想起,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的,或快樂的、或憂傷的、或摻雜血色的回憶。
往事畢竟不可追,那些她以為會糾纏一生,痛苦一生的回憶,在三千年后的現(xiàn)在回首去看,竟也覺得沒什么好在意的。曾經那些深入骨髓、痛徹心扉的創(chuàng)傷早已結痂,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痊愈,掩埋,遺忘。而曾經的那些意不平,也早已煙消云散,被一同遺忘在這回首的三千年歲月里。
時間是這世間最好的良藥。
抖落一身的舊事回憶,清夷干脆的合上書籍,將它隨手塞進書架的角落里,借著窗外的點點燈光,慢慢摸到門側去開燈。
一聲輕按,滿室光明。清夷滿足的視線追逐著光線擴散至整間書房,光明如此溫暖,誰會喜歡一直都呆在黑暗里呢?
而后清夷興致大發(fā)的將整座房子的燈都逐一打開,讓這份明亮像填滿整座房子一樣填滿自己的內心后,安然入睡。
日既有所思,夜當有所夢。
零點的時候,清夷意識到自己做夢了。這還是三千年來她首次在夢中回憶過往,主動去開啟那些塵封已久的舊日錦囊。放任自己的思緒穿過稀薄的霧氣,回溯過時間的長河,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千年前,回到了她熟悉的那個,波瀾壯闊而又綺麗多姿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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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秋日的黃昏時分,金烏西斜,倒映著微波粼粼的江面,一派金光熠熠,美不勝收。便是世間最厲害的畫師,也畫不出眼前這如斯景致。
忽而有笛聲悠悠,輕柔婉轉,如泣如訴,在這夕陽的余暉里隨著水紋慢慢向外擴散,由近及遠,奔向遠方蒼翠的山色。由上到下,穿透青碧的江水直達丹水之底。
水底結界內修煉的清夷緩緩睜開雙眼,側耳傾聽:不錯,是她放在望江亭的玉笛。是九鳳在召喚她。
既是在召喚她,清夷緩緩起身,素白的衣袂拂過幾尾調皮的小魚,跟著水波飄飄蕩蕩。九鳳也有些日子沒來了,這次前來不曉得所為何事?
深水生變,平靜的江面也慢慢蕩起層層漣漪,由小變大,蕩漾至遠方,將訊息帶給四面八方:水中神祗現(xiàn)世,閑人回避。
江水里悠閑游弋的水中生物忙不迭的四下躲開,藏身于各個角落、石縫里,等她離開后再出來戲耍。
一片靜謐里,只聽得水流的聲響愈來愈大,愈來愈近。素色身影隨之升騰而起,幾息的功夫便立于水上,漫身的水珠在落日里閃著細碎的光芒,竟是晃眼的讓人不敢直視。
自江心破水而出后,清夷為這夕陽晚照的美景所惑,怔立良久。山中歲月容易過,世間繁華已千年。她整日里醉心于修煉,甚少有機會一睹這大自然的純粹之美,竟不知錯過了多少夕陽晚照,實在是蔚為可惜,若有機會,該當好好領略一番,方不負這雄壯山河,亦不負悠閑心性。
怕九鳳等得不耐煩,清夷定了定神,方才邁步朝岸邊走來。晚風輕拂,薄霧迷蒙,遺世神祗行走于江面之上,聘婷裊娜,繞身白紗飛舞于碧波,恍若巫山神女臨江現(xiàn)。
及至到了江畔的望江亭,令清夷奇怪的是,望江亭里只有一道著赤色金紋深衣的身影,而九鳳則杳然無蹤。
上下打量著這個人,清夷很是驚疑不定:臨丹江水而建的臨江居乃是她近年新設的道場,為防此間的凡人貿然闖入,四周皆設有結界,非身具法力的修士不得進??裳矍爸穗m氣運強盛,卻分明就是個凡人,是斷斷不可能進得來的。
還有那玉笛,雖然外表制式跟凡人用的一般無二,卻是她煉化的法器。若無靈力的催動,是斷斷吹不出聲音來的,而她確確實實是被笛聲喚出。此地既沒有別的人在,那必是他吹響的。這可就太奇怪了,一介凡人哪來的靈力催動她的法器?
沉吟良久,清夷方出言詢問眼前人:“汝乃何人?為何在此?”
這人望過來的眼神恍惚迷離,久久未回神。清夷見狀疑惑回身,遙望天邊殘陽,暗忖此人怕是被這落日時分猶烈的日光迷了眼,莞爾之后,纖長的手指靈巧捏決,自丹水之中招了一滴水來滴于其面上,助其醒神。
沁涼的江水醒神效果很是靈驗,這人須臾之間回過神來,便是一派世家風范斂容施禮:“在下子昭,鎬京人士,歆慕楚地風物獨特,來此游歷。今日是被那楚國護國神女九鳳送來此處?!?p> 頓了頓又道:“在下見亭中玉笛別致可愛,一時興起賞玩一番,不意驚動仙師,還望仙師勿怪?!?p> 原來他是九鳳的朋友,怪不得能出現(xiàn)在此處。清夷放下心來,九鳳既把他送來她這里,怕是非常重要的朋友,那她作為師姐,合該替九鳳好好招待的。只是不知九鳳現(xiàn)下又到哪里去了,怎么由得客人一個人呆在這里,實在失禮良多,不是待客之道!
思及此處,清夷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和顏悅色的回禮:“無妨,我這道場平日少有人來,今日既有客至,自當好生招待。吾名清夷,只是一清修居士耳,公子無需多禮?!?p> “原來是清夷仙師,子昭不識仙師大駕,罪過罪過。若有唐突冒犯之處還請仙師原諒則個。”
呃,這人還真是客氣的讓清夷吃不消。清夷避世已有百年之久,從未接觸過凡人,也不曉得凡人間的交際應酬。依稀只記得她避世之前,一應凡人們還稱得上是率直可愛,才多久的功夫就衍生出這么多的客氣講究,敢情他們閑著沒事喜歡自己瞎搗鼓,所以現(xiàn)在這凡塵俗世就這么的流行繁瑣禮儀了嗎?
“無妨無妨,哪里就冒犯了,公子太客氣了。我這里無甚規(guī)矩,公子自便就好。”
見他如此客氣,清夷便也跟著客氣起來,多多行禮總是沒有壞處的呀,入鄉(xiāng)隨俗嘛。
子昭看著眼前麗人溫文而笑,深邃的眼眸里春水蕩漾,遮不住心底情思。
自姬氏建國以來便絕少修士現(xiàn)世,聽聞他們大都避世而居,不理凡塵俗世,想必眼前這人也是如此。
子昭素日習慣在朝堂上跟一群人精勾心斗角,最是眼利,只一個照面的功夫就將她由內而外推測得七七八八:這個清夷仙師應是絕少接觸外人,心無半分城府,心中所思所想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如此純稚可愛,便如幼童一般。
“仙師何故自水中而出?”
這還是他第一次迫不及待的想了解一個人,想了解她的方方面面,便是她的一絲一毫也不想放過。更甚者,若是能將她裝在袍袖里帶走就好了,鎬京王宮可不正缺這么一位女主人?唔,這個想法也不錯,若是和平方式無法奏效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個下下之策。
清夷還不曉得眼前人腦海里轉動著怎么喪心病狂的念頭,若是知道的話怕不會嚇得立馬狂奔回自己的洞府再也不出來。
她只是有些奇怪的摸摸手臂,這子昭明明看起來斯文有禮的樣子,言行舉止分外有分寸,為什么她總有一種被咄咄逼人的危險感覺?要知道她可是修士,武力值完全可以碾壓子昭這個凡人,為何她會有覺得凡人危險的錯覺?
“呃,我方才正在水下結界修煉?!?p> 清夷不著痕跡悄悄退后,想要拉開距離,驗證一下這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子昭當真是個被自己忽略的危險人物。
見到清夷膽怯的舉動,子昭眉眼一動,便知清夷心中所想。當下收斂了些許:初次相見,還是不要嚇到她的好,嚇跑了就不好了。她畢竟是修士,真要跑了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里藏一輩子不出來他可找不著,慢慢來,徐徐圖之。
見子昭笑的越發(fā)溫柔,清夷受到安撫,放松下來,覺得果然是自己多想了,凡人如何能修士帶來壓力,想是自己久不接觸外人,有些怕生膽怯?
談話間暮色已然四合,想著凡人脆弱,需得好生呵護,清夷便引著子昭前往她的住所--臨江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