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良翻身下馬,手一抖,一卷畫軸便撲下來。
那畫上是一個鵝衣黃衫的小姑娘,左手拿著糖葫蘆,右手拿著團扇。十足俏皮可愛。
那畫上飛舞著大片大片的雪白的梨花,飛入了顧漣的眼里。
他木頭似的望著那畫,在漫天飛舞的梨花中,小姑娘對著他笑,笑著笑著,她流淚滿面。他恍惚還能聽到她說:“你不是餓了嗎?這包子……”
我不餓啊,你別哭……
三皇子的人趁機把顧漣團團圍住,顧漣仍呆愣在那里,表情驚愕。
這是他所畫,初見酈姑娘時,他至今難忘。
他來不及細思為何這副畫會被沈復良所得。
他的目光全在那幅畫上。
為什么?他看到畫像上的酈姑娘仿若在哭泣?為什么畫中的她,不若記憶里她那樣明媚?
明明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一個快樂的相府千金。
“卑鄙!”
沈復良太過無恥!
顧漣舉起長槍就要沖過去。
“她的墓,在城外百里上苑,林郊近左石崖下?!?p> 沈復良輕輕擦拭劍上的血跡,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顧漣將將停住,才沒有讓槍傷到畫卷上的那小姑娘。
他仰天長嘯,目眥欲裂。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沈復良笑了,“我做了什么?這句話應該問你吧?十二年前,我能讓她死,十二年后,我也能讓她尸骨無存。敬安王啊敬安王,你這樣卑賤的身份,也配肖想酈府的嫡長姑娘?枉你聰明一世,酈昭到底怎么死的,你難道不清楚嗎?”
顧漣頓時如遭雷擊,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太子敗落之勢,陳家滿門覆滅,一切的一切都貫通了。
“是你,原來是你害死了她!沈復良,是你設計了這一切,你!”
顧漣渾身顫抖,他為報仇而來,竟從未想過姑娘之死也有沈復良插手。
陳家……酈姑娘……
真是可笑至極啊!
沈復良邪笑,手指著畫像,“你若多說半句,可要想想,她的尸骨就不能安生了?!?p> 顧漣忽然就噤了聲,看著姑娘的畫像,任由叛軍圍近,綁住他。
顧漣眼眶通紅,被押走前仍不舍地看向畫像,似乎是他的錯覺,酈姑娘的臉上,有一行血淚。
不知是將士染上的血跡,還是酈姑娘也哭了,怨他嗎?
酈姑娘,顧漣無能,比起報仇,在顧漣心里,您的安息長眠更重要。
敬安王被擒后,大趙的將士很快失去了士氣,大趙的皇宮就這樣輕松地被叛軍占領。
百姓怨敬安王無能,怨他只是為了佳人就放棄了天下。
坊間有人放消息,原本敬安王能護住文帝,可三皇子僅靠一幅美人畫像便讓敬安王投了敵。
當真是紅顏禍水,美色誤人。
他們又哪里知道,所謂的美人,早已是一副枯骨?
可對顧漣來說,無論是天下還是君王,還是他自己,最重要的始終只有一個酈昭,一個本該是大趙最尊貴的女人。
顧漣下的套太深了,沈復良絲毫沒有懷疑,緊緊鉆了進來。
他以自己的性命為餌,誘沈復良深入,卻無意將姑娘牽扯進來。
酈姑娘……
無論如何,沈復良必死無疑!
而大獲全勝的沈復良,此刻坐在龍椅上,攬著也已換上一身鳳衣的酈婉秋。
酈婉秋嬌嗔道:“殿……陛下,怎可如此攬著臣妾,又不是屋內……不可失了禮數(shù)!”
沈復良捏了捏她的鼻子:“皇后所言極是,那朕允你去看看咱們的小太子如何了,好不好?”
酈婉秋嬌哼一聲,便下了龍椅。
沈復良把玩著手中玉璽,質問朝臣:“登基大典準備得如何了?”
禮部尚書站出來道:“回稟陛下,欽天監(jiān)夜觀天象,推舉登基大典三日后舉行,相關事宜已準備妥當?!?p> 沈復良嗯了一下,又問了問滄州如何?敬安王余黨可有處理干凈?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他才散朝。
退朝后,他并沒有去皇后所在的椒房殿,反而去了玉華宮。
先皇寵愛的貴妃,如今仍茍活于世。
沈復良破了她的美夢,卻沒有殺她,也沒有殺她的兒子。
玉貴妃倚在床邊,床上躺了一個老男人,正是先皇。
沈復良和那日表現(xiàn)一樣,對床上的文帝行禮,不過不是大禮。
接著他又對貴妃請安。
玉貴妃冷嗤一聲:“何必惺惺作態(tài)!”
沈復良也不惱,看著她憔悴卻仍顯風華絕代的臉,笑著說:“貴妃考慮得如何了?十三弟畢竟剛從閻王爺那兒撿回一條命,需要好好養(yǎng)養(yǎng)?!?p> 玉貴妃冷著一張臉,撇過頭去。
沈復良哈哈大笑:“貴妃娘娘還是這般嬌矜,可朕的耐心有限呢?!?p> 他一步步走上去,俯視玉貴妃,輕兆地抬起她的下巴:“父皇的眼光倒是好?!?p> 玉貴妃揚起手,卻始終打不到他臉上,只能怒斥:“混賬!”
沈復良捉住她光滑纖細的手腕,摩挲幾下。
“朕以為父皇之病是貴妃娘娘動的手,貴妃娘娘不如告訴朕,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玉貴妃冷笑:“三皇子好能耐,不如自己去查?!?p> 沈復良欺身而上:“貴妃娘娘,都說了,朕的耐心是有限的?!?p> 玉貴妃低頭看著床上的文帝,不再言語。
沈復良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不顧玉貴妃的掙扎呼救,強行將她推倒在文帝身邊。
玉貴妃恥辱的表情,文帝還躺在床上,這禁忌的快感……
就在沈復良要得手時,外面?zhèn)鱽砬瞄T聲:“陛下,皇后娘娘求見?!?p> 沈復良警告地看了一眼玉貴妃,待兩人都整理好衣衫,才道:“宣。”
皇后酈婉秋牽著他們唯一的兒子沈坤走進來,后面的宮女還壓了一個掙扎不停的小孩。
酈婉秋對沈復良行禮:“陛下,十三弟方才與阿坤起了爭執(zhí),阿坤說要找您評評理。”
他的阿坤比沈淵年長許多,如今已十多歲了。
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之后,才撒嬌道:“父皇,是皇叔辱罵兒臣在先,兒臣才動手的,父皇快懲罰他!”
阿坤雖然禮數(shù)雙全,終究性子頑劣,作為太子,還得仔細教養(yǎng)。
沈復良在內心盤點,面上卻也要維護兒子的尊嚴:“十三弟,小太子最重禮數(shù)不過,此事到底如何?”
面對沈復良的威逼,那小小的孩子和他母妃一樣,冷著小臉,聲音稚嫩道:“你是皇帝,我說不過你。”
沈復良看向旁邊低著頭的玉貴妃,她的孩子,倒是和她一樣。
“放肆!”
酈婉秋抬高聲音,她早就注意到陛下對玉貴妃的特別之處了。
玉貴妃生的傾城之姿,先皇寵愛她,就連陛下也被她迷惑,甚至縱容她的孩子欺負阿坤!
酈婉秋盯著沈復良身旁的女人,無故想到了曾經(jīng)的嫡長姐酈昭。
她們都是一樣的高傲,一樣的靠著一張臉,讓男人為她神魂顛倒。
酈昭聲名敗壞,難產(chǎn)而亡。
玉貴妃怎能繼續(xù)安坐新皇的貴妃之位?
她柔柔道:“陛下,十三弟怎可對您如此不敬?”
沈復良揮揮手:“無礙。”
他又看了看玉貴妃,最后拉著酈婉秋走了:“皇后隨意處置罷?!?p> 沈坤跟他們身后,小聲的歡呼。
帝后及太子走了,玉華宮又冷清下來。
玉貴妃遣去所有宮女,她依然坐在床頭,俯視著昏迷不醒的文帝。
“平淵,過來?!?p> 玉貴妃聲音冷清,臉上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妖媚氣息。
十三皇子沈淵一步步走過去,“砰”地一聲跪下。
“娘親,對不起,孩兒知錯了。”
玉貴妃沒有看他,她盯著文帝,神色看起來溫柔又繾綣,誰也看不見那溫柔下究竟掩藏著什么。
“平淵,日后不可如此意氣用事,阿娘能陪你的時間不多了?!?p> 沈淵的小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慌慌張張道:“娘親,娘親,孩兒真的知錯了,您不要離開平淵好不好?平淵一定忍辱負重,平淵絕不會……”
玉貴妃嘆了口氣,“平淵,你不是沈淵,娘親也不是玉貴妃,娘親早就死在十幾年前那場夜里了……”
沈淵又給她磕頭,眼淚汪汪道:“娘親,對不起,娘親,都是孩兒的錯。如果不是孩兒的存在,娘親又何必遭遇如此苦難!”
玉貴妃這才看向他,對他招招手,沈淵連忙起來,撲進母親懷里。
玉貴妃抱著沈淵,溫柔地撫摸他毛絨絨的頭,“好孩子,不必再說?!?p> 沈淵埋進母親柔軟的胸懷里,貪婪地享受這最后的溫暖。
床上昏迷的文帝聽見這驚駭?shù)难哉?,掙扎著想要醒過來。
果然,果然!
是他們回來復仇了!
玉貴妃輕笑著,聲線寒冷,如同粘膩的蛇,緊緊繞著文帝的脖頸。
“我知道你聽見了?!?p> 文帝大駭,頓時又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噩夢里,不得掙脫。
噩夢里,有待他恩重如山的鴻儒陳望之,有陳家聰穎的方士,有昔年高傲的貴女酈昭,有純良溫婉的先后……
噩夢,噩夢,無數(shù)的噩夢……
沈復良讓酈婉秋帶著沈坤先回椒房殿,他自己則去了御書房。
“老丈人,那鐵騎大將軍當真沒有半點動靜?”
沈復良有些不解。
酈相恭敬回答道:“陛下,大將軍的兵馬還在邊關,顧漣再無爪牙?!?p> 沈復良倒是無懼,只是頗覺疑點重重。
顧漣投降得太快,讓他略感不適。
向來狡詐多端的顧漣沒有后手和埋伏,讓他逼宮如此順利,更是讓人難以置信。
“三日后朕召開登基大典,必會大赦天下。需在此之前除掉顧漣?!?p> 沈復良嚴肅道。
“陛下,顧漣已是囚犯,而您貴為天子……”
酈相的未竟之言,悉數(shù)化在了沈復良的眼里。
酈相離開后,沈復良去陪了陪他的妻兒。
酈婉秋一朝飛上枝頭變成了鳳凰,還有些不能習慣。
“陛下,您為何,對那玉貴妃,對她……”
她難以啟齒。
沈復良輕輕一笑:“婉秋這是吃醋啦?朕現(xiàn)在貴為天子,以后還會有三千美人充實朕的后宮,你難道也要一個一個生氣去?”
“陛下!”酈婉秋真有些生氣了。
“好了好了,不鬧你。那玉貴妃手里,還攥著先皇給她的兵符……”
“陛下怎么知道?”
沈復良又逗她:“因為朕是無所不知的圣人啊!婉秋只要答應朕,以后不同妃子們生氣,朕就只愛你一個人好不好?”
酈婉秋被他哄得暈頭轉向,倒也暫時忘記了對玉貴妃的嫉妒。
沈復良在酈婉秋這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天未亮就要起床上早朝。
剛上完早朝回到御書房,便聽見太監(jiān)說玉貴妃求見。
他斂下嘴角的笑容,召見了玉貴妃。
玉貴妃妖妖嬈嬈走進來,“陛下,臣妾考慮清楚了?!?p> 沈復良可不給她面子,有些暗諷:“嗯?昨日貴妃不還說朕大逆不道么?”
玉貴妃臉青了又紅,紅了又青。
“陛下不是喜歡淵兒的小玩具么?”
聽到她拿兵符要挾,沈復良神色變了變,離開書案,摟著她的腰笑道:“貴妃所言極是,朕幼稚得很,就喜歡你這樣的美人。”
玉貴妃容他摟了一下,隨即輕巧掙開:“陛下萬歲,淵兒昨日夢魘,臣妾就先回去了?!?p> 玉貴妃匆匆離開御書房,回到玉華宮,抱著她的孩兒哭訴:“淵兒!淵兒!母妃沒有辦法啊!好不容易熬走了老不死的,又來了個小不死的。咱娘倆可怎么辦啊……”
沈淵平靜地被她抱著。
他知道娘親已經(jīng)離開了。
現(xiàn)在抱著他的,是貨真價實的玉貴妃。
他趴在玉貴妃耳邊輕輕說了些什么,惹得玉貴妃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
沈淵面癱著臉撒嬌:“娘……”
這一聲直接給玉貴妃喊紅了眼,她左右看了看,才敢抱著沈淵低聲回答:“好好好,娘答應你……”
只要淵兒平安無事,就算是了為了淵兒那一聲娘,她這個親娘也得去做啊!
沈復良忙著登基大典,忙著處理逼宮的殘跡,好名正言順地上位。
加之玉貴妃已經(jīng)給了他答復,倒是并沒有注意到玉華宮的小動作。
玉華宮的小動作不停,都把手伸到宮外了。
玉貴妃能騙得文帝將兵符都給她母子,倒是有幾分本事的。
她靠著這幾分本事,蠻過了所有眼線,成功把消息傳到了宮外。
宮外的人也小心翼翼,暗中游走,向宮里傳遞情報。
但無論是沈淵勸說玉貴妃的援助,還是鐵騎大將軍的暗中埋伏,顧漣都不知情。
現(xiàn)在的顧漣,坐在天牢的草墊上,透過墻縫看那一點點灰暗的天。
他在想,在回憶他這一生。
大趙除卻文帝,最尊貴的人是敬安王顧漣。
君信他,臣忠他,天下大半的勢力都在他手中。
誰都不知道這樣權傾朝野的一位敬安王,竟是乞丐出身。
時光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那時的顧漣,沒有名字,他是一個小乞兒,和一群小乞丐一樣住在街角的一片破敗的瓦房中。
但是小乞兒被排擠了,他又冷又餓,縮在雜草堆里瑟瑟發(fā)抖。
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干什么?只模模糊糊記得曾經(jīng)他也有過父母,也有過溫暖的家。
他每天跟在那群小乞丐后面去要飯,要來的銅板卻被他們搶了,他把自己蜷成一團,他總覺得人們看他就像在看一堆雜草,又臟又亂,還占地方。
他在熱鬧的街上乞討。
他穿著撿來的殘破衣衫,松松垮垮,衣不蔽體。
他的頭發(fā)亂糟糟,臉黑漆漆,渾身散發(fā)著污臭。
他被所有人嫌棄著。
而所有人都在贊美那精致華美的馬車。
他茫然地抬頭看,那馬車里,一雙白嫩的手掀開車簾,露出一張干凈的臉蛋。
他仰頭看著她,那貴女也高高俯視著他。
馬車漸漸駛過,貴女放下了簾子。
他仍然看著馬車的方向,看著那簾子,看著那高高在上的貴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他也不敢想,他能不能也坐上干凈漂亮的馬車。
馬車和貴女,離他的生活太遙遠了。
他依然在大街小巷的乞討。
依然被所有人嫌棄。
被拳打腳踢。
有一天,他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他蜷縮在街角的草叢里。
他是不是要死了呢?
他不太能明白什么是死。
他睜著大大的眼睛,他看見了那輛漂亮的馬車。
他看見那馬車里下來一個貴女,他努力把自己又往草叢里縮了縮。
他把頭埋進了膝蓋,恍惚看見自己的面前停了一雙精致的繡花小鞋,鞋頭上嵌著三顆閃閃發(fā)光的珍珠。
珍珠,他知道,很值錢的,可以買好多好多包子。
還可以買肉……
想到包子,他又餓了,肚子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娘親,這里有個人哎?!?p> 聽到這個好像西街王婆賣的風鈴一樣清脆的聲音,他忍不出抬頭看。
那是顧漣第二次看見酈昭。
梳的不知道什么發(fā)飾,小乞兒不認識,只覺得鬢上那兩朵花格外好看,他還不知道那是假的。
小姑娘穿著鵝黃色的衣裙,她的裙角繡著大片大片的梨花,她的左手拿著糖葫蘆,右手拿著一只小扇。
小乞兒羞得只想躲起來,啊,這樣干凈,尊貴,仙子一樣的小小的可愛的人兒。
他以為她和那天一樣,是高高在上的貴女,是不染凡塵的。
而這樣的小貴女,卻下了塵,來到他面前。
他寧愿她坐在馬車上,只要他抬頭高高仰望她就好。
小乞兒在她面前卑微的幾乎抬不起頭。
“你躲什么呀,你不是餓了嗎?”
小乞兒僵住了,小仙子似乎在叫他,叫他不要躲?他這樣低賤,比塵埃還骯臟的叫花子,怎么能冒犯仙子呢?
“小乞兒,你出來,我有包子哦。”
小仙子蹲下來看他,手里的油紙包散發(fā)出香味兒。
包子,小乞兒餓極了。
他不住地吞口水。
“只要你出來,我就給你吃?!毙」媚镆贿呎f一邊打開油紙包,露出四個圓滾滾的,掐花肉餡兒的大包子。
包子還浸了油,黃亮亮的。
小乞兒瑟縮了一下,又往雜草堆里退了小半步。
他抱住自己的膝蓋,他想到那日張公子也是這般喚他。
然后,他挨了好一頓惡打,那掉在地上的包子被張公子的黃狗叼了去。
但是這仙子一樣的姑娘應該不會打他吧?她看起來又溫柔又善良。
“昭兒,你在做什么?快到娘這里來!”女子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小乞兒,那我走了哦?!?p> 那小姑娘把油紙包放在地上,站起來蹦蹦跳跳地走了。
淺黃的流蘇在她耳邊晃蕩,她的鵝黃色的裙角暈開,若有若無的梨花香四散開來。
小乞兒悄悄看她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快速伸手拿走地上的油紙包,抓起一個包子就往嘴里塞。
他太餓了,要是不快點吃,就會被他們搶走。
狼吞虎咽后,他看見地上有一只青簪,簪頭是白玉雕花。有一片花瓣還磕碎了。
好像是小仙子的。
他胡亂抹了手,小心翼翼的放在懷里。
之后的小乞兒總能在同樣的地方拾到同樣的油紙包。有時是碎末子點心,有時是一半兒黃油燜雞……
小乞兒一直想還青簪,他經(jīng)??匆娦∠勺雍退哪镉H,她們都是一樣的美麗高貴,身后跟著大群的仆從。
小乞兒不敢去還簪子,仆人們肯定會轟走他,小仙子的娘親肯定會厭惡他,以為他是賊。
小乞兒有時甚至悄悄的想,他去當小仙子的仆人吧。又能吃飽穿暖,還能天天看見小仙子。
隨即他就放棄了這個幻想,他只是個乞丐,大戶人家是不會收他作仆人的。
他總是悄悄躲在墻角看小仙子,他不敢走出來,甚至不敢走到大街上。他更不敢直面小仙子,不敢看她,不敢和她說話。
只要他出現(xiàn)在仙子面前,那一定是對小仙子的侮辱。
從來沒有人給過他吃食,從來沒有人對他這么好。
小仙子總是悄悄的來,她的娘親在后面溫柔地注視著。
她們都是那樣的美麗,是慈悲的仙子。
小乞兒每天都在要飯,有時他會偷偷去學院的墻角聽夫子講課。
他想知道酈是怎么寫的。
他總聽見人尊稱她“酈姑娘”。
他總聽見那個溫柔的她的娘親喚她昭兒。
昭兒,真好聽啊。
仙子叫酈昭,真好啊。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小乞兒都沒有再看見小仙子,她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乞丐怎么能和她比呢?
小乞兒心里那個想法又冒了出來。
他輟拾凈爽些,去酈府當小廝吧。
這個想法終歸沒能實現(xiàn),小乞兒還是個小乞兒,酈姑娘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大官的女兒。
過了好些時日,直到小乞兒都學會了要飯的技巧,都快要把仙子姑娘的容貌忘記時,他才再次看見了她。
酈仙子好像長大了,也沒有看見她的娘親在哪?
小乞兒看見她買了一串糖葫蘆,只輕輕咬了一口,便丟在了地上。
小乞兒很心疼那糖葫蘆,還是新鮮的呀,為什么要丟掉,莫不是味道不好?
小乞兒習慣性的想跑過去撿起來,卻看見酈仙子轉了過來,連忙又躲起來。
仙子直往一家衣閣里走,小乞兒又想酈姑娘從小錦衣玉食,丟個糖葫蘆也沒什么,大戶人家的兒女總該矜貴些。
仙子從成衣鋪里出來了,她換上了一身鵝黃的衣衫,正如那日他初見一般。
小乞兒看見酈姑娘四處晃悠,似乎在找什么,但又找不到。
她很焦躁地跺了跺腳,跑出了城外。
小乞兒連忙跟上去,好在京城的守衛(wèi)并不是很嚴,小乞兒便混了出去。
小乞兒追上去的時候,酈姑娘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
“是你?!彼齽e過頭去抹眼淚,帶著濃濃的鼻音說:“你看見我的娘親了嗎?”
小乞兒搖了搖頭。
“他們說娘親死了。他們胡說!娘親明明只是睡著了……”
像是自己也不信了,酈姑娘又哭著往前面林子里跑。
當小乞丐再次追上她的時候,仙子正抱著一塊墓碑痛哭。
小乞兒這才知道她的娘親死了,他仔細想自己近日討要時聽見的談話,說是酈府的大夫人病逝了。
他不識得字,只猜小仙子定是酈相的千金。
酈昭哭了很久,于是坐在地上,“連我自己都不信的?!?p> 她忽然看向小乞兒:“你跟著我做什么?”
小乞兒只默默在一邊站著,也不做聲,也不動作。
她怔愣了半晌,對小乞兒招手:“你那日見我娘親,原是好的,對么?”
只見小乞兒點頭,酈仙子和夫人一直都很安康。
善良的人會被仙人保佑的。
但是,但是,小仙子的娘親,好像沒有被保佑?
為什么呢?
酈昭又流淚,“連你都比他們實誠?!?p> 小小的酈昭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好像懂得些了什么。
小乞兒從小混跡市井,卻也猜測。便是聽也聽得多了。
沒有保佑,因為有壞人。
他想,尊貴的仙子應該永遠快快樂樂,不被世俗污染才好。
他不要壞人傷害酈姑娘。
酈昭冷靜了下來,靠在墓碑上抬頭看天空。
小乞兒也看,只見灰壓壓一片云。
“外祖父總說娘親孤芳自賞,性子冷淡高傲。如今我也明白了,娘親,像姨娘和庶妹那樣才討人喜歡,是么?”
她看著那個小小的土包,可是再也不會有一個溫柔賢惠的母親,敲她額頭,告訴她,錯了。
相府的嫡妻,落得如此下場。未進酈家祖祠,不過孤零零一堆墳冢。
“你有名字么?總見你,你也失去了娘親么?”
小乞兒搖頭又搖頭,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是個乞丐。
他在很早以前就失去了娘親了。
他不知道是娘親失去了他,還是他失去了娘親。
“我們都是可憐之人。顧憐,好么?你叫顧憐,你幫我記著,如果哪日我迷失了,你要告訴我……”
酈昭頓了一下,又搖頭,“不好,娘親說憐字不好,怎需人乞憐?”
說著,她用樹枝寫下二字。
“顧漣,漣漪的漣?!?p> 小乞兒不識字,也牢牢記住那字的形狀。
他有名字了,他叫顧漣!酈仙子親賜的名!
酈昭站起來,拍拍裙上的塵土。
“罷了,一個乞兒,能助我什么?”
她神色落寞的遠去了。
于是有了名字的小乞兒,他叫顧漣,他看著姑娘的背影,呆呆的,不敢追上去。
他不明白,他又似乎有些明白。
他又很少看見酈姑娘了。
他悄悄跟著她。
她不高興,是因為沒有娘親,還是有人欺負她?
她身后的仆人也沒那么多了。
小乞兒也想跟在她身后,可是他只是個小乞丐。
小乞兒顧漣這日又去學院偷聽夫子講課。
“君舟民水,此乃乎理也。人也,性本惡也……”
顧漣似懂非懂,悄悄站起來往里看。
“可算逮著你了,好小子!”
突然出現(xiàn)在窗邊的白儒長袍的夫子捻了捻胡須。
“我……”顧漣轉身就想跑。
怎奈夫子提溜住他,卻并未攆他,不嫌他臟亂,拍他肩。
“常見你,你將我方才所述再背一遍?!?p> 顧漣傻了,只好慢慢道:“人之本性惡也,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嘗有荀子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
夫子又問:“何解性惡論?”
顧漣真的不知道作何回答,他掙扎著想跑開。
“小兒,莫動。用汝之言語論述?!狈蜃愚糇∷?。
“我……人有貪欲,此乃惡。人之貪欲不得解,此乃惡。人生而為人,迫人非而為人者,此乃惡??梢姾跞诵员緪??!?p> 顧漣想了許多曾經(jīng)從貴人們那兒聽到的學術辯語,組合了一番。
“好,好!”夫子很是欣慰,又問了他幾個問題。
不曾想,這落魄的小乞兒竟有如此造化,當下便收他作徒,叫他識字認書,換了個新身份。
顧漣高興極了,他也是個正規(guī)的讀書子弟了,他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再也不是那個邋遢的小乞兒。
他不是小乞兒了,姑娘的仆人應該不會轟他走了!
夫子待他如親子,學院里的學生也不嫌棄他是個乞丐,顧漣只覺得生活從未這樣好過。
他仍時時想著去做酈府的仆人,有一日卻在夫子的書院里看見了許久未見的酈姑娘。
酈昭也認出了他,“竟是你,怪不得外祖父時常開懷大笑,直言得寶玉也。顧漣,你好么?”
顧漣卻不明白她在問什么。
只見酈姑娘再不復初時天真頑趣,倒面容冷淡。
衣著華貴,行走間端莊大氣,環(huán)佩叮咚。裙邊繡著紫色祥云,仿佛騰云駕霧,似真似幻。
原來夫子是姑娘的親人啊。
那夫子豈不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大儒陳望之?
顧漣羞愧至極。
他們都是那樣優(yōu)秀的,本該高高在上的貴人。
他一個小乞丐何德何能呢?
顧漣學識日益見長,天賦異凜。
他時常跟在夫子身邊,拜訪許多大師,有時還能與酈姑娘辯上一二。
陳夫子十分高興,待時日到了,便要送他先去童試,再是鄉(xiāng)試,會試,直至考取狀元歸來。
陳夫子和酈姑娘對他的期望很高。
于是顧漣離開了京城,去往夫子的故土,準備童試。
走之前,夫子的兩位公子還專程送了他,給了他許多孤本,教他怎樣著文章。
夫子和酈姑娘也都許諾,待他上榜成為童生,會給他準備一份禮物。
誰知當他考得童生,高高興興的回來時,陳夫子卻沒了。
早沒了,在他童試期間,陳夫子蒙冤入獄。夫子性情剛烈,不肯服軟,被處以極刑。
顧漣不敢置信。
他不明白,一代鴻儒,為什么會蒙冤而死。
他不明白,明明夫子說好了,會在他考得童生后,和酈姑娘一起為他慶祝。
為什么夫子,就這樣死了呢?
顧漣的眼眶濕潤,他跌跌撞撞回到學院。
往日這里學生吵鬧,各處可聞辯論之聲,夫子有時跟他們辯急了,也會如孩子般撒潑耍賴,不肯講學。
陳夫子,那個文雅的儒學大師,這書院里處處是他嚴苛的身影。
他會在廊下念書,在桃花樹下躲著酈姑娘偷偷喝酒,在假石邊教學生道理,在小橋邊和酈姑娘暢談……
這里有他親手植下的四君子,他親手題的匾額,他親手建的學院……
而現(xiàn)在,學院里冷冷清清。
顧漣站在這里,忽感一陣冷意,遍體生寒。
夫子有如他的再生父母,而他卻沒能再見他一面。
不忠,不孝,不義!
酈姑娘呢?
顧漣忽然明白酈姑娘了,失去親人,是這樣痛苦。
他想起酈姑娘那日的神情,她問他有沒有名字,是否也失去了娘親?
她說娘親心高氣傲,而他在心里決定不要壞人傷害酈姑娘。
但壞人再一次出現(xiàn)了。
他并非不明白這些齷齪。
顧漣站了很久,想了很久。
這些日子太過美好,以至于他忘記了曾經(jīng)小乞兒的悲辛,忘記了這本是什么樣的世道。
兩位公子呢?夫子的學生呢?整個陳府呢?
他們好像都不見了,書童,學員,弟子,什么人都沒了。
這一刻,天地失色,顧漣站在一片迷茫中,摸索著往前走。
他去酈府求見,門人卻將他亂棍打了出來。
他好像聽到了什么消息,原來是太子看上了一個貴女,正準備求娶,這又與他有何干?
皇家的事,總是當場笑話罷了。
他再也找不到酈姑娘,而陳家滿門被滅。
他對京城失望了,他決心復仇。
顧漣做了沈公子頗為倚重的門客。
他初出茅廬,心高氣傲。
他勢要為陳家謀個公道!
他那時還不知道沈公子是當今太子。
他被公子派去邊荒地區(qū),消息堵塞,條件艱苦。
但是那里未被發(fā)現(xiàn)的資源充足,且地處要塞。
公子十分器重他,許他拿下邊城,便可回京之諾。
沈公子權勢極高,形容儒雅。如果兩位公子還在,定然也會是如此翩翩君子,夫子會欣慰的笑。
“景禮,我心儀的女子有了我的骨肉,但是她使我的夫人小產(chǎn)了?,F(xiàn)在夫人和心上人兩相逼迫,我該如何?”
公子如是問他。
顧漣皺眉:“夫人可有傷身?”
公子哀嘆道:“甚矣。”
顧漣權衡利弊,從流地說:“留子去母,自然是貴夫人更為重要?!?p> 公子似有不舍:“可我戀慕她許久,如今終有機會……”
顧漣冷漠道:“公子位高權重,何必耽誤兒女私情?且留子作念想已十分良善。”
公子想到夫人的脾氣,嘆氣道:“善?!?p> 他不知道因他這一句話,京城的一位芳顏從此香消玉損。
經(jīng)此一答,公子舉薦他去京城任官。
他能夠提前回京了。
他也知道他投奔的是太子了。
籌備了許多年的顧漣,終于又回到了這繁華熱鬧的京城。
當他回到京城了,才終于知道公子說的心上人是誰。
他的心頭絞痛,嘔出一口污血。
他的酈姑娘,他的本該不染凡塵的姑娘啊,被玷污,被名門望族取笑,被皇室肆意玩弄……
他想到自己給公子的提議,慌亂不已。
那時他已有自己的勢力,他打探到了姑娘在哪兒。
可當他匆匆趕往酈府別莊時,卻發(fā)現(xiàn)晚了,一切都晚了。
別莊掛上了白布,他不敢置信,更不敢面對。
死狀凄慘的姑娘,她明明那樣高傲啊,卻仆伏在地,她明明那樣干凈而美麗,卻渾身都是污血……
明明酈姑娘還是個被夫子寵愛的外孫女,一轉眼她也有了孩子……
顧漣悄悄把酈昭的尸體偷了出去,埋在了山崖下,和她母親相近的地方。
他動用了勢力,才發(fā)現(xiàn)他在京城外的這些年,做錯了多少。
當初他去參加童試,那段時間,酈姑娘被太子玷污,陳夫子震怒。
夫子向文帝參了太子一本,遭到太子排擠。
夫子桃李滿天下,學生們也認識那位驚才絕艷,聲名顯赫的貴女酈昭。
他們紛紛上書,引起文帝不滿。
夫子的影響力太大,他背后的能人太多。
想到皇子最近都在拉攏這位鴻儒,太子和三子對自己的上書,于是文帝尋了個由頭將夫子打入天牢。
即日處死。
酈昭的事則被壓了下來,無人敢提。
所以顧漣回來后,知道了夫子死訊,卻怎么也找不到酈姑娘。
毫不知情的顧漣在酈姑娘最痛苦的時候選擇離京,投奔了他們的敵人——太子。
打聽這些陳年舊事,耗費了顧漣許多心血。
于是顧漣在安葬姑娘,知曉了一切事情后,叛出東宮,假意效忠文帝。
并暗中助力三皇子沈復良,將太子貶到滄州。
文帝的確很看中他,一如太子想要重用他。
他步步高升,從一個童生,到侍郎,到尚書,到敬安王。
此后,他便作為敬安王,一直扎根在大趙。
從痛苦又迷茫的回憶里走出,走不出心中的怨結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