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是太子哥哥的錯,是瑜兒錯了,是瑜兒吵著、吵著要哥哥帶我進(jìn)去看的,嗚嗚嗚......”
站著的趙瑜他邁著小短腿,學(xué)著兩位哥哥的樣子,也撲通一聲跪下,一邊認(rèn)罪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見其他兄弟們都發(fā)了言,四皇子趙瑄也有樣學(xué)樣,慢騰騰地辯解道:“稟父皇,三皇兄走失也有兒臣的一份責(zé)任,兒臣素來懼、懼黑,在皇陵里失了冷靜,一直大吵大鬧,所以,所以才導(dǎo)致大家沒能發(fā)現(xiàn)三皇兄走失了。”
“呵呵,這么說,老三走失,你們幾個都有一份功勞啊?!?p> 武成帝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讓書房內(nèi)的幾人變了臉色,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順妃急忙跪下,摟住年幼的五皇子,求情道:“皇上,阿瑜年歲還小,好奇心重,又不懂事,所以才哭鬧著要進(jìn)去,絕不是存著要害人的心思?!?p> 說完淚撲簌簌的掉,望向皇帝的臉上一片哀求之色。
這話倒是有意思了,不是存著害人的心思,言下之意是其他皇子就存著這樣的心思了?
在旁邊努力裝作聽不到的張德海心中一緊,不由得感嘆順妃的好手段。
五皇子趙瑜才五歲,年齡小,不懂事確實情有可原,可這言下之意,不就是把黑鍋甩給了身為哥哥的太子嗎?太子已經(jīng)十歲了,身為儲君,理應(yīng)懂得皇陵兇險之處,弟弟們不懂事,他也跟著胡鬧,還弄丟了三皇子,鬧出了如此大的亂子,這既是太子能力不足、思慮不周的體現(xiàn),嚴(yán)重的甚至可以說是藐視皇權(quán),不顧手足!
在座的人也不傻,都能聽出順妃話里話外把自家孩子摘出去的意思,一時間無人接話。
武成帝表情頗為耐人尋味,他轉(zhuǎn)頭看向蕭皇后:“這些事前頭我都沒有過問,都交給了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沒有過問?哼,是根本不關(guān)心吧?蕭皇后心中嘲諷道。
然而面上她卻絲毫不顯,背脊挺直,迎上九五之尊的目光,坦然道:“臣妾早在三皇子失蹤之時便已召集幾位皇子問清了事情原委,本打算待三皇子回來之后再予以責(zé)罰,現(xiàn)今三皇子已平安歸來,皇上也已親自審問,再加上此事太子牽扯其中,若由臣妾決定不免有失公允,不如就請您親自決斷吧?!?p> 武成帝撫摸著手中的的扳指,絲毫沒有意外這個回答,他掃視著各懷心思的眾人,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穿了每個人的心底,最終說道:“太子、老二、老四從今日起都給我禁足,一步也不許踏出寢殿,聽候責(zé)罰?!?p> 這個結(jié)果,不就是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嗎?
順妃想要再說些什么,可看到武成帝的臉色便知,此時再提,徒惹人厭煩罷了。
“是,兒臣遵命。”三位皇子紛紛聽令行禮。
武成帝似乎是有些累了,擺了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妃子皇子們彼此暗中交換了眼神,魚貫而出。
蕭皇后率先離開,走在最前面,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原本熱鬧的書房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鮮活的熱氣仿佛隨著人群被帶走了,留在主位上的人呆呆坐著,目光落在了書房的一隅。
那是一盆紅色的山茶,它頂著初春的寒氣與喜怒無常的艷陽,放肆地舒展著自己的花瓣,嬌艷又明媚,令人心情大好。仔細(xì)看去,花朵旁邊還有一枝小小的嫩芽,又細(xì)又矮,卻頑強(qiáng)地破土而出,再過不久,將有另一朵美麗的山茶來代替眼前的這朵紅色吧。
主座上那個孤零零的影子顯得愈發(fā)蒼老。
張德海掩了門,恭敬立在一旁。
良久,只聽得主座出傳來一聲嘆息:“長大,都長大了啊。”
聲音里絲毫沒有孩子長大的歡欣,反倒透出無限的凄涼和寂寥,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今后兄弟相爭的慘劇。
帝王家的孩子,都會走這一步吧。身為帝王,他安逸太久了,長久以來竟忽視了眼皮底下發(fā)生的變化。
大梁素來是強(qiáng)者為王,武成帝自己亦是如此過來的,只不過當(dāng)年他身在其中,許多事情看不清楚,現(xiàn)在,他跳了出來,變成了旁觀者,處在棋盤外觀看這一方天地的明爭暗斗。
他如今似乎能體會到父皇當(dāng)年的心境了,既對年輕一代成長的欣慰,還有對大梁未來的期待,又有手足相殘的悲哀。
不過,世上萬事萬物皆是如此,弱者被捕食淘汰,強(qiáng)者方能更長久地生存下去,從而培育出更強(qiáng)的下一代,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這才是大梁繼承者所需要的資質(zhì)。
想到此,座上的帝王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抹笑意來,然而這笑意并沒有達(dá)到眼底,僅是浮現(xiàn)在面皮與嘴角之后便消逝了,張德海沒有漏過這個表情,他深深地將頭垂下去,不發(fā)一言。
三日后,經(jīng)眾太醫(yī)與國師玉霄子的全力救治,三皇子趙玨仍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皇帝震怒,順妃哭得幾次昏倒,整個行宮求神拜佛作法之聲不絕于耳,但是,中毒跡象沒有轉(zhuǎn)好趨勢,除了最初清醒過一次后,趙玨便整日陷在昏迷狀態(tài)里。
“稟皇上,三殿下所中的‘生花’,乃是奇毒,小道嘗試了各種藥方,暫且壓制了毒性,但關(guān)于核心藥引,小道仍是沒有任何頭緒,小道無能,辜負(fù)了圣上信任,請圣上責(zé)罰?!?p> 年輕的國師身后,三位太醫(yī)早早跪下,不敢抬頭,唯恐圣上降罪。
順妃似乎是沒聽懂內(nèi)里的意思,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毒性不是都壓制住了嗎?那就繼續(xù)用藥啊,藥引沒有就用別的代替不行嗎?”
玉霄子解釋道:“稟娘娘,毒性已侵入到三皇子的心肺腑臟中,與整個身體已經(jīng)融為一體,小道所用的皆是虎狼之藥,如此猛藥再用下去,不僅效果甚微,而且恐怕在徹底解毒之前,三皇子就已經(jīng)······”
順妃腳下一軟,眼看就要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宮女?dāng)v住,武成帝目光飄向床上那個面色青白,呼吸微弱的孩子,冷靜問道:“若是暫且什么也不做,每日用滋補(bǔ)的藥物續(xù)命呢?”
“若是在毒性爆發(fā)之前找到藥引,三殿下便依然有救,可若是”玉霄子頓了頓,面帶不忍之色,“可若是一直找不到藥引,那么此舉只是拖延時間罷了,對三皇子來說可能更為痛苦,他會每日遭受萬蟻噬心之痛,并且逐漸四肢無力,心智受損,甚至到最后毫無知覺,與活死人無異。”
話說得直白又殘忍,絲毫沒有皇家的委婉與含蓄。
“不,玨兒!我的玨兒!”順妃看她面色慘白如紙,眼睛浮腫,瘦削的雙肩無力垂下,這次她沒有哭,只喃喃地叫著趙玨的名字,連日來的憂心成了真,她的希望在這幾日的診治中被一點點消耗殆盡,如今不得不接受慘痛的現(xiàn)實。
看著順妃原本姣好的身段變得單薄如紙,臉色憔悴,再聯(lián)想到往日活潑聰慧的趙玨,武成帝一陣心痛。
他是父親,會因為這個生命的逝去感到傷心難過,可他同時也是天子,不能為了一個孩子就此沉浸在悲痛之中而不顧全大局。
武成帝摟住順妃,將她抱在懷里,安慰道:“心怡,莫要再哭了,此番遭遇都是上天注定,是玨兒的命,就算老天帶走了玨兒,別忘了,你還有瑜兒在,往后我們還會有其他的孩子的?!?p> 往后?他們還有往后嗎?他們還會有其他孩子嗎?
早已記不清圣上已經(jīng)多久沒有喚自己的小名了,而今提起,順妃淚如雨下,心里發(fā)苦,不由得在皇帝懷里依偎得更緊了。
是了,玨兒沒了,她還有瑜兒,往后還能有其他的孩子,她不能在這時候倒下,若是她就此一蹶不振,那才是真正的親者痛,仇者快。
武成帝拿出帕子,為順妃拭去淚水,但仍不可避免被哭濕了衣襟。
不過,這種時候,能哭出來也好,只有將悲痛發(fā)泄出來,人才不至于崩潰,不像他,早已沒有淚了。
安撫著漸漸平靜下來的順妃,武成帝在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
記憶里的那個孩子總是乖巧又懂事,他喜歡讀書,總是隔三差五跑到皇宮的藏書閣里找書看;思維也很活躍,太傅講過的東西能立即舉一反三,總有一些奇思妙想令人驚艷;他不擅長騎射,卻總是喜歡跟著太子亂跑,做將軍打仗的小游戲;有了弟弟后,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穩(wěn)重起來,玩耍的時間都變少了,走到哪里都帶著年幼的弟弟,說要保護(hù)他。
曾經(jīng)沒想到半月前那次家宴后,竟成了永訣,可惜了,他是他曾經(jīng)最欣賞的兒子,今日過后,再相見恐怕是在另一個世界了吧。
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到最后武成帝仍然保持著身為帝王的冷靜,他對玉霄子及幾位太醫(yī)道:“做你們能做的,陪朕的玨兒到最后吧?!?p> 眾人心領(lǐng)神會,齊聲應(yīng)是。
走出殿外,陽光正好,春風(fēng)拂面,萬物欣欣向榮,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高大的武成帝擁著順妃,再也沒有回頭朝這殿內(nèi)看一眼,身后的宮人們浩浩蕩蕩,也跟著離開了,再也沒有人回來。
此時,年幼的趙玨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他對外界一無所知,尚不清醒的他渾身發(fā)燙,眉頭緊皺,在毒與藥的兩股勢力中艱難掙扎,仿佛被丟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窗臺上,一盞六角宮燈光華流轉(zhuǎn),上面繪著的美人依舊笑容滿面。
一聲嘆息逸出,可惜,無人聽到,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