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只見一位十幾歲的丫鬟坐在織機(jī)前,一上一下地踩動踏板,挨在一起的兩個“繒”也一上一下的變動著。
“繒”是與踏板聯(lián)動的一組提綜開口裝置,通過左右踏板牽動“繒”,可把經(jīng)線分成奇、偶兩批,一張一合形成夾角。
同時,她右手磕住機(jī)桿,將緯線繃直,左手則拉梭繩,梭子便拖著緯線在上下張合的經(jīng)線之間來回穿織。
如此往復(fù),一尺尺的布便織出來了,這便是傳統(tǒng)的腳踏式織布機(jī)。
遠(yuǎn)在兩漢,《孔雀東南飛》即言“三日斷五匹”。
而明代《嘉善縣志》載“婦女勤紡織,早做夜休,一月常得四十五匹”,又曰“東南鄉(xiāng)婦女日織三匹者,然小而粗,不如松江遠(yuǎn)甚”。
可見,傳統(tǒng)的織布機(jī)效率并不低。除各人勤奮和熟練程度的不同,對織布效率影響最大的卻是所織布匹的質(zhì)地。
外鄉(xiāng)的粗短棉布一日可得兩三匹,但在松江府,即便尋常人家織的布也堪稱良品,日可得一匹半,至于謝家精布,則能得一匹。
然而此時,打理著謝家織布房十多年,對織機(jī)無比熟稔的謝長盛卻呆住了!
“這……”謝長盛瞠目結(jié)舌,連呼吸也漸漸加重,語無倫次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這!這是……”
站在他身后的來寶更是一臉駭然,他可是從小看著織布房的機(jī)工織布長大的!卻何曾見過這般場景?
“掌柜的可看得出,這臺織機(jī)究竟何處不同?”謝懿問道。
謝長盛定了定神,仔細(xì)端詳起來。
只見織機(jī)前的小丫鬟雙腳急速踩動踏板,同時,拉著操縱繩的左手一來一回,節(jié)奏比平日里快了好幾倍!順著那操縱繩再看去,赫然是一支古里古怪的梭子,飛速在經(jīng)線叢中穿行!
“這梭子……”
“不錯,”謝懿介紹道“,這是新式織布梭,來去如飛,故名‘飛梭’。”
“杏兒,停下罷,”謝懿讓織布的丫鬟停手后,叫謝長盛看個仔細(xì)。
原來,飛梭的兩端內(nèi)有槽口,里面裝置著一對彈簧和小輪。織布時,在彈簧作用下,飛梭受到操縱繩的拉力后不僅來去如飛,而且來回穿織的間距也加大了!因此,除了提升織布效率,還能織出幅面更寬的布來!
謝長盛不禁喃喃道“,如此精巧的器物!恐怕整個松江府都會震動吧!”
謝懿心中暗道,松江府算什么,這玩意兒引發(fā)的震蕩可是世界性的!
“懿哥兒!這梭子是哪來的?”謝長盛突然盯著謝懿問道。
“這個嘛……”謝懿早已準(zhǔn)備好一套說辭,便毫不含糊道“,掌柜的想必也知道,我愛看雜書。這叫‘彈簧’的玩意兒便是我在一本《西洋奇巧錄》里所見。也是湊巧想到用在了織梭上,便遣來寶去鎖匠鋪……之后,用銼刀在這把梭子上挖出槽來,將彈簧和小輪依此裝置好,便成了?!?p> 自新航路開辟后,隨著西洋商船到來的,除了大量白銀,還有眼鏡、自鳴鐘、簡平儀、羽管鍵琴等稀罕事物,來華的傳教士更以“西儒”之名,在明朝士大夫中掀起第一次“西學(xué)東漸”的浪潮。
而似上海這般沿海一線之地,就連民間也對這些海外珍奇并不陌生,故而謝懿此言不甚奇怪。
一旁的來寶喜不自勝道“,若是都用這般精巧的新織梭,五十臺織機(jī)豈不是便如同百數(shù)十臺!謝家又要興旺了!”
的確,看著杏兒只花了往日織一尺布的功夫,便織出了三尺還多!任誰都會這么想。
然而,老成持重的謝長盛卻漸漸皺起了眉頭。
“掌柜的有何顧慮只管明言,”謝懿見狀道。
“懿哥兒,你這飛梭甚好!著實是個織布利器!可惜……”謝長盛越想越低落,最后終于痛心道“,來得太晚了些!”
“此話怎講?”謝懿忙問道。
“懿哥兒可知道織成一匹布須耗紗線多少?”謝長盛不答反問道。
謝懿頓了頓,答道“,若我沒記錯,尋常棉布織成一匹,須耗紗線二斤九兩多。至于‘謝家精布’,恐怕需要三斤三兩!”
明朝一斤即596.8克,折十六兩。一兩即37.3克。
“不錯,”謝長盛看著謝懿,沉痛中又帶著一絲欣慰,繼而問道“,那懿哥兒可知道一斤紗線價錢幾何?”
這時,謝懿大約猜到了謝長盛的顧慮,但還是答道“,粗紗每斤五分一至二厘,細(xì)紗每斤八分一厘上下,至于我家往日里多用的半粗細(xì)紗……”
“每斤六分三厘!”謝長盛打斷道“,每人每臺織機(jī)月織三十匹精布,需耗紗線百斤!哪怕僅開十臺織機(jī)!每月用于購進(jìn)紗線的本銀便是六十三兩!機(jī)工工酬三兩六錢!”
“而這只是過去的算法,若用這飛梭,每人每日要織出三匹多的精布,所耗紗線更是原來的三倍多!一個月非數(shù)百兩不可!”
說到這里,謝長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有氣無力道“,可……如今的謝家,即便挖地三尺,也不過區(qū)區(qū)五六十兩罷了!”
“若是老大人尚在時、若是謝家尚有一搏之力時,能有這般精巧無比的利器!何至于此……”看著手中的飛梭,謝長盛不禁顫聲道。
說完,方才一臉希冀的來寶和杏兒也漸漸神色灰暗起來。自從謝家敗落后,他們這般無處可去的家人只得跟著主家一條道走到黑,不但連月例錢沒了,連衣食生活也大不如前。
不料,謝懿卻道“,原來如此,掌柜的不必多慮,此事我早有定計?!?p> “什么?”謝長盛一臉震驚地看著面不改色的謝懿。
“掌柜的所言極是,飛梭節(jié)省的是織布人手,反之而言,是節(jié)省了機(jī)工工酬的成本,然購進(jìn)紗線的本銀無減。但若用飛梭,每月消耗的紗線還會大增,的確非謝家所能承受,”言罷,謝懿又口風(fēng)一轉(zhuǎn)道“,不過,還有另一個法子?!?p> 謝懿胸有成竹道“,自今往后,我家??椥奔y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