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弩營弓弩衛(wèi)賀承安,見過大將軍!”
“……”
“疾風營騎卒蕭定遠,見過大將軍!”
一共二十三人,身上穿著打扮各不相同。
蕭定遠、朱六、賀承安等人還能披一身破舊戰(zhàn)甲,韓昭看得出,這些戰(zhàn)甲的關節(jié)接合處大多由麻繩重新連合,質(zhì)地毛糙,戰(zhàn)甲上的鐵片也大多掉落,只得用麻布在內(nèi)層加以縫制,維持其形狀不變。
實用程度大打折扣。
可另外一些人,他們只是穿著破麻衣,破布片,最多縫補幾片磨得發(fā)亮的爛毛皮,堪堪蔽體……
“大將軍,不是白舟哭窮賣慘,今年雨季,蜀地大雨連綿,嘉陵江泛濫,吞沒良田萬畝;雨季過后,田野里、山坡上、小鎮(zhèn)中,安靜得可怕。尸橫遍野……
莫說那些婦孺老人,就是七八尺高的壯漢,也餓得奄奄一息。刨草根,啃樹皮,吃死去的動物的肉,甚至是啃噬人肉……若還有活下去的辦法,誰又會去吃那些東西?還是靠著您的舊部許晃許將軍,我們才穩(wěn)住劍閣的局勢?!?p> 蕭定遠上前一步道:“大將軍,天災之威,非人力可擋,但人為之禍,可由人定。屬下蕭定遠請求大將軍重掌韓家軍!”
其余二十二人皆喊道:“請求大將軍重掌韓家軍!”
韓昭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響,望著蕭定遠等人愣住。
“此事再議。”半晌,韓昭回到木琴前坐下。
“大……”
單白舟抬手止斷蕭定遠,隨后用單臂橫放胸前輕捶兩次,行了一個疾風營的騎卒禮,“大將軍,白舟明日再來探望?!?p> 二十三名老卒跟隨單白舟離開。
韓昭一口喝盡金樽中的忠臣堂,喉嚨、肺部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幾聲。
韓毅之上前輕輕拍拂韓昭的后背,“父親,您為什么不跟他們說實話呢?”
韓昭搖搖頭,沒有回答,轉(zhuǎn)而說道:“毅之,去把我床頭掛著的那兩幅圖取過來?!?p> 韓毅之很快將圖卷取來,韓昭已把古琴放在地上,空出了整張木桌。
“把第一幅圖鋪開。”韓昭吩咐道。
韓毅之緩緩擰開呈放卷軸的筒口,倒出一張皮制的手工圖卷。
雖然不是第一次觀賞這一幅圖,韓毅之仍然猛吸了一口氣進入胸腔里,害怕自己因為勻不過氣窒息而死。
他還記得十年前父親韓昭突然停放朝中大小職務,令管家鎖上大郢的韓大將軍府,遣散府內(nèi)諸多仆役,然后帶著十余個護衛(wèi)、帶著他,乘坐幾輛不引人耳目的破落馬車離開都城,說是游山玩水。
這一“玩”,他們?nèi)チ藦V陵府、浙江府、建安府……最后來到蜀地。十年,韓昭用了十年畫完這一幅曠世之作——南楚山川關隘圖。
“南楚國疆土廣闊,西邊有蜀地,南邊有南疆、嶺南,東邊是建安府、浙江府、廣陵府,靠北的是安慶府、江陵府,居中還有苗疆,江西府……”
韓昭輕撫著長四尺,寬三尺的羊皮卷軸,像是走投無路的皇族蜷縮在死人堆里摸著能印證他身份的、皇帝賞賜的玉玨。
他又說道:“十年磨一劍,等他們都以為我韓昭老了,牙口鈍了,只能窩在裘皮里打盹的時候,我再出來巡巡山林,保南楚平安。
毅之,正如單白舟所言,十年過去,世道在變,人心在變。我不敢保證他是否依然忠心于我,所以我也不敢對他們完全交心,沒說實話?!?p> “孩兒明白了?!?p> 韓昭收好卷軸,道:“把另一幅也攤開吧?!?p> “是。”
很快,韓毅之將第二個竹筒中的畫卷倒出。
這一幅畫同樣是畫在羊皮上,它的篇幅不如《南楚山川關隘圖》那樣寬大,長寬皆為二尺。
畫卷的內(nèi)容并未完成,不少地方仍有空缺、留白,而它應該細致的地方不下于前一幅圖。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p> 韓昭盯著圖上幾處用朱紅標注的地方,那些位置的注釋要比別處密集繁多一倍有余。
這些地點對應過去,是他在北燕國經(jīng)歷的戰(zhàn)場,這幅圖,竟是《北燕山川關隘圖》!
韓昭看向地圖最上方,那里被他用朱紅色的墨汁寫了兩個小小的楷字。
北海。
“北海!”韓昭盯著那地方道:“毅之,當年為父年輕氣盛,在與北燕大軍交手時忘記防備北戎騎卒,被人從身后捅了刀子,副帥南宮睿替我擋了一命,我率領三百人逃出生天。
后來我親自領軍三萬剿滅北戎余孽,殺到北海,正好在那塊大湖的邊上瞧見南宮睿的尸首……那些北蠻,居然把他當做臘肉掛在木桿子上晾曬,讓鷹鷲啄他的皮,吃他的肉!
我把北戎單于抓住,第一次,也是唯有的一次對人用了車裂之刑,也是后來他們給我安個“獨眼屠夫”名號的緣由。”
韓昭自嘲地笑了笑,“什么獨眼屠夫,不過是死了兄弟就去找人拼命的粗鄙武夫罷了。”
韓毅之默默地收整好《北燕山川關隘圖》、木桌、木琴,退出院子。
韓昭正要回屋休息,遠處的青山上忽然傳來兩聲震天的響動。
他眼神不好,佇立在門前看了幾息時間也沒能瞧出些什么,喊道:“老湘西,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老湘西上半身穿著褐色的棉布襖,下半身是黑色齊膝麻褲,連聲答應著,踱著一小溜步子跑進院中。
“主子,是對面山上在燃放焰火?!彼Φ馈?p> 眼里模模糊糊,遠山的峰頂幾樹橙紅色的花朵盛開,爛漫的火光一閃一閃落到韓昭的身上。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樹,樹上沒有剩下果子,風吹著邊緣蜷起來的油綠的樹葉,嘩嘩地響。
韓昭坐在石階上,“酒后又吹冷風,明天該著涼了?!彼迪搿?p> 多少年坐陣中軍大帳,多少年金戈鐵馬……每游歷完南楚一府后,他總是叫毅之幫忙披上金甲,他握著那柄居中部位缺了幾道口子、沒了劍尖的鐵劍,想要找回當年在北境沙場上征戰(zhàn)的感覺。
總不如意。
“離開了熟悉的地方,放棄做熟悉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是只生長了肉體的嬰孩,行為、言語,包括眼神都會顯得混亂、慌張?!?p> 這是三年前一個游方和尚對他說的話。那和尚還說道:
“施主,你既已厭倦,想要有新的開始,不如完全放下,皈依我佛,貧僧雖然孤零一人,無依無助,卻可以為施主寫一封信,天下寺院,施主大可以隨意住下?!?p> 今夜的風吹在身上很舒服,韓昭既不披甲也不握劍,可他卻在那一剎那找回了當初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享受的狀態(tài)。
屬于掌權者的享受。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刻意地去挽留那正在慢慢失去的東西,只會像是抓了一把干沙子似的,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多。
韓昭享受的不是披著冰冷的金甲,也不是握著沾滿鮮血的寶劍;他享受的是與兄弟們在一起為一件事情奮斗的感覺。
老湘西干瘦的面頰動了動,貼著后背的棉布襖灌進去一縷冷風,他這才發(fā)覺背心滿是冷汗。
“那時候的大將軍似乎與之前不一樣了。”許多年后在慶功宴上,老湘西左手抱著酒壇子,右手摟著一個老兄弟道。
“大將軍,天涼了,早些休息?!崩舷嫖髡f了句話,就要退出院子。
韓昭看著對面越來越旺的“焰火”,疑惑道:“老湘西,事情好像不對,這焰火的聲音停了,怎么火光已然不減,反而有擴大之勢?你眼神比我好,再仔細瞧瞧。”
老湘西答應了一聲,轉(zhuǎn)頭去看向遠山,霎時間駭然失色。
“這……”
“怎么了?”
“主子,對面的山燒起來了!”